第二十章

關燈
毛女。

    她哽咽着仔細拍打着自己上上下下看見方槍槍眼露兇光:你看什麼。

    她大聲抽泣着向方槍槍走了幾步把手裡無意抓起的一把雪攥成球向他投去。

    方槍槍拾臂擋了一下,雪球輕飄飄地在他棉袖子上碎成了一片雪。

     二食堂門前人山人海,一排排豬捆綁着手腳躺在松林中的雪地上黑白分明。

     一隻條凳擺在地當間,幾名炊事班戰士往身上系皮圍裙,說說笑笑都叼着煙卷。

     一個老兵蹲着磨刀擡手舉起帶魚般細長的尖刀一道蒼白光芒掠過黑鴉鴉的人群。

     殺豬了殺豬了。

    一些小孩在院裡奔走相告。

     豬們翻着小眼睛看人,人和氣地向它們走去,一隻大豬被拎着耳朵拽出列迤俪歪斜拖過來,七八隻手托住它穩穩當當将它架上條凳還拍拍肚子捏捏膀子像人之間見到胖子常幹的那樣。

    這時豬開始叫情緒激動嗓子眼很窄,扭動軀幹,想翻身下來。

    人立刻跟它翻臉,一擁而上,壓腿按頭有一位幹脆邁開大腿騎上去掰着豬頭,接下來的行為很有人情味端來一盆水仔細給它洗脖子圍觀的小孩都笑了,一齊扭頭看磨刀的老兵。

     老兵慢慢站起來原地晃着腰胯,全院小孩熱烈鼓掌,他也洋洋得意,矜持地走到條凳旁一轉身刀背在身後。

    他像大夫看病伸出空手在豬肉滾滾的脖上摸來摸去像是找淋巴,豬也不鬧了信賴地瞧着他哼了一聲似乎還被他摸舒服了。

    下面的動作誰也沒看清豬也一副沒料到的樣子,隻見老兵身體突然打開,四肢舒展,像猴拳一種,給了豬一下,隻剩手在脖子外面,這一撤手,豬血跟着噴槍似地滋出來拿出的那把刀十分鮮豔連那隻手也頃刻像戴了隻紅手套。

    這時遠處得知真相的豬群一齊尖叫。

     條凳上那位斷了動脈的也叫,聲聲悲憤,叫着叫着改了哼哼一刻不停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臉也白了原來它是失血而死。

    戰士們松了手,烈士一動不動,遭一腳踢下條凳,趴在雪中還睜着眼遲遲咽不下最後一口氣。

     太陽一點點露出來,像是上帝開了燈天地間陡然亮了許多似乎這個白天剛剛開始。

     一隻隻豬被拖出來,托舉上案,當衆捅死。

    豬的嚎叫聲勢壯大回蕩在正在放晴的天空之下那是上百小孩一起學着它們同叫。

    方槍槍發現自己也在叫,尖着嗓子一聲接—聲那種原始的有音無字的畜生般的嘶吼使他亢奮,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很快樂,那是……? 高洋也像瘋了一樣,拿着小棍把還活着的豬們打得死去活來,痛此加謾罵:叫:叫就能躲過這一刀麼?人還有事業,你們,吃飽了混天黑有什麼舍不得的? 都給我住嘴!去,面對死亡放聲大笑——這幫傻×他氣喘籲籲對方槍槍說都他媽活該。

     那是一種什麼表情呢方槍槍看着高洋一時沒說出話來——毗着牙咬着腮幫子鼻孔噴張眼睛散瞳整個人都在哆嗦,可是很滿足——很多年後才反應過來,那是一種明顯的返祖現象:殺生時激起的野蠻歡樂。

     豬一直殺到下午。

    最後一頭豬活着但也不叫了。

    豬死了一地,砧污了皚皚白雪,到處是泥濘和污血。

    一個戰士用自行車打氣筒挨個給流光了血的豬打氣,氣嘴插進傷口的皮下,一下接一下,打得每隻豬渾身發漲,飽滿誇張,再被鐵鈎高高吊起時,腿光了毛,锃明瓦亮,泥雕蠟塑一般,保持着臨死的愕然。

    接着它被開膛破肚,大卸八塊,腸子裡的屎被一截兒截兒擠出來……方槍槍終于看惡心了,像是暈車胃腸蠕動突然加劇渾身發漲自己盛不下自己了。

     那一夜二食堂一食堂通宵燈火通明,隻聽遠遠傳來很多油鍋在毗啦作響,夜空中飄浮着熟肉制品的香氣,吐得很虛弱的方槍槍也情不自禁三更半夜起來披着棉襖上陽台倚着欄杆用鼻子向空中聞去,那味道壓過了花香和積雪的氣息空氣都顯得油滑肥膩,如果你那時間他什麼是幸福,他就會指着食堂的方向。

     豬已被加工成各種芳香美味的醬肉。

    一盆盆耳朵口條心肝大腸蹄子肘子排骨臀尖尾巴血豆腐肉皮凍單擺浮擱,碎渣贅肉也炸成一鍋鍋金黃小九子一點沒糟踐,間或可見幾十張豬臉滿面油紅笑眯眯的俊樣。

     食堂門口水泥地上已經擺了彎彎曲曲很長一溜形狀各異的飯盆,行列裡還有幾隻小闆凳,那是詭計多端的老太大們拿來的。

    最積極的人據說天還沒亮就把家夥擺在那兒了。

     不知道為什麼方槍槍和高洋鬧翻了。

    好像是為了一個詞的發明權。

    大家聊天,提到一般外國人,高洋一口一個“老外”,大家覺得這個簡稱貼切、形象,也鹦鹉學舌這麼叫,立刻在孩子中間流行。

     方槍槍在一邊提醒大家:這是我先叫的。

     他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星期前,名曰來串聯其實是來玩的老姨和老姨夫帶他和方超去天壇玩。

    他們在回音壁看見一個白種人,相當粗壯,金頭發,藍眼睛,穿着一條今天說的牛仔褲,轉着圈拍照。

    沒人知道該怎麼形容這樣一個人。

    我們形容外國人的詞彙很有限,蘇聯人——老毛子;其他白人、跟我們不好的,都叫鬼子;黑人、衣不蔽體還挺親切,可稱黑哥兒們。

    這家夥明擺着是個外國老百姓,看上去很友好,見到中國人就笑,還朝小孩擠眼睛,一定跟我們國家挺瓷,否則不會讓他一個人這麼瞎溜達。

    既不是鬼子,又不是黑人,沒名沒姓,還實打實是個外國人,比所有中國人都大一圈,這可難為住了方槍槍,他會的中國話裡找不着一個現成的詞。

     創作,就是這麼産生的——現實很恐怖,知識不夠用,方槍槍盯賊似地下死勁兒時了人家半天,頭一暈脫口而出:老外。

     說完,豁然開朗,困擾全無,四川話:安逸。

     回來他就急着公共汽車上搶座兒似地跟高洋說了:今兒我見着一老外。

     高洋還一驚:誰?你見着誰了? 方槍槍這才把話說全:外國人。

     沒得意幾秒就開始後悔,因為高洋沒再往下細問,低着頭若有所思眼睛骨碌碌亂轉瞅着就是記詞兒呢。

     轉天,掉臉,方槍槍就從不同渠道紛紛聽說高洋新發明了一個詞“老外”,登時心中大怒。

    這小于太不地道了,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