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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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聲情并茂自以為很投入恨不得當着大夥哭出來那種。

    查其行狀總覺得迹近叫賣。

    因為我們身心枯竭,所以迷信自娛,拿血緣關系說事兒。

    人際關系中真的有天然存在,任什麼也改變不了的情感嗎? 從照片上看,母親是個時髦、漂亮、笑起來門牙閃閃發亮的年輕女人。

    見跟我的合影也一副很有愛心的樣子,總在搶着抱我。

    說“搶”是因為沒一次我是樂意的。

    每張照片上我都在掙紮,扭着身子不和她貼在一起,還用手推她,次次擁抱都沒完成,在充沛的動感中按下快門,好幾張都虛掉了。

    這和我一個來自童年,萦繞已久的不快印象倒是吻合:我不懂為什麼每次照相總有一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女人纏着我非要跟我合影,還動手動腳的,怎麼拒絕都不行。

     我不習慣成年女人熱乎乎的身體和散發出的香氣。

    我認識的成年女人都是至少站在三步開外的阿姨,離她們近了,我會感到很不安全。

     父親是個軍人,就在這所大院内服役。

    我常能意外地遇到他,所以他這個人還比較真實。

     我曾經以為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但照片上的他和我記憶中的他仍然有極大年齡差距。

    照片上的他很結實,記憶中的他已經發胖,這說明這之間有一些年我們不常見面。

    我不了解他的工作性質,隻知道他常出差,曬得很黑。

    院裡很多軍人平日一副悠閑的樣子,我曾幻想就他一人到處打打殺殺。

    在這個問題上他也不說實話,隻是自己去忙。

    那個年代所有大人都顯得很忙,不知道他們都在忙些什麼,即沒有給我們積累出物質财富也沒留下多少文化遺産。

     我們保育院是座美觀的兩層樓房。

    院裡小孩都叫它“飛機樓”。

    據說從空中鳥瞰整幢樓像一架飛機的形狀。

     我家離保育院很近,隔着兩排平房。

    從我家的四層陽台上看過去可以說一覽無餘。

    我看了它多年不得要領,不知翅膀在哪兒。

    也許是這樓塗着白色水砂石的外牆和大面積使用的玻璃使它看上去十分輕巧,很像飛機那種一使勁就能飛起來的東西。

     保育院的房間高大,門窗緊閉也能感到空氣在自由流通,蒼蠅飛起來就像滑翔。

    寝室活動室向陽的一面整體都是落地窗。

    一年四季,白天黑夜不拉窗簾。

    人在裡面吃飯、睡覺、談笑、走動如同置身舞台。

    視野相當開放,内心卻緊張,明白意識随時受到外來目光的觀看,一舉一動都含了演戲成分,生活場面不知不覺沾染了戲劇性,成就感挫折感分外強烈,很多事情都像是特意為不在場的第三者發生的。

     保育院的孩子每天都住在那兒,兩個星期接一次,有時兩星期也不接。

    孩子們剛進去時哭,慢慢也就不哭了,好像自己一出生就在那個環境。

    長期見不着父母的,見到父母倒會哭,不跟他們走。

    有些孩子甚至以為自己是烈士子弟,要麼就胡說自己爸爸是毛主席、周總理什麼的,淨揀官大的說。

    保育院有一千條理由讓一個孩子哭,但沒一條是想爸爸媽媽。

     與保育院相比我更喜歡幼兒園這個詞。

    保育院——聽上去有點像關壞孩子、病孩子和無家可歸的野孩子的地方。

    有一則關于列甯的小故事:十月革命後,莫斯科有很多流浪兒,其中兩個給列甯碰到了、偉大領袖很關愛他們,一聲令下把他們送進了保育院。

     我很習慣在公共場合生活,每件事都和很多人一起幹,在集體中吃喝拉撒睡是我熟悉的唯一生活方式。

    一天的多數時間裡我都是和大家一起躺在床上,睡了又睡。

    有時幾覺醒來,還是白天,太陽仍在窗外。

    寝室裡所有人在沉睡,阿姨也在自己床上睡着了。

    我就瞪着天花闆試圖尋找一個可以停留視線的地方。

    巨大的天花闆除了垂下幾盞燈别無裝飾,素白的平面向四周極大延伸,連同素白的牆體也成了它的組成部分,一眼存不住,目光會像子彈一樣抛落到地。

    這時它就會輕輕拱起,像有生命一樣彎曲了那個平面,呈現出穹形。

    那上面常有人走動傳來輕微腳步聲和挪動椅子的磨擦聲。

    我不能分辨聲音出自二樓其他孩子,以為是天花闆的竊竊私語。

     久而久之,天花闆在我眼中出現一些表情,像是一個僞裝成石頭的怪獸活了過來。

     這使我頓時感到渺校我怕那樣一個沉重的意志高懸在我的頭頂。

    無遮無攔的空間使我格外體會出它的分量。

    我想它呆在那麼高的位置,隻有一個目的:有朝一日坍塌下來。

     它一般是在夜裡悄悄下來。

    夜晚的到來首先是從一些黑色的暗影在天花闆上聚集起來開始的。

    我童年一直以為:夜晚不是光線的消失,而是大量有質量的黑顔色的入侵,如同墨汁灌進瓶子。

    這些黑顔色有穿牆本領,尤其能夠輕易穿透薄薄的玻璃,當它們成群結隊,越進越多,白天就失守了。

    滿屋陽光被打碎了,随着室外的光線一起逃得很遠很遠,但還能看到它們。

    它們都在天上,最大的一塊殘片有時鏡子大小,有時隻剩下一牙西瓜那麼丁點兒。

     從我睡的床上可以看到燦爛星河和皎潔月亮。

    這些發光的星球使黑夜顯得不平靜。

    像在用力暗示我夜晚并不意味着一切都安息了,有一些東西反倒更活躍了。

    趁着夜色這些形狀不明的東西正悄悄接近我,攀着天花扳中步步下降。

    結滿黑物質的天花極不堪重負,像失事的輪船沉向海底,我都能聽到它擠壓牆壁,劃過玻璃的咔嚓聲響。

    這一過程不可抗拒,也從不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