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狗日的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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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處放,女人不曾現過的軟弱使他勇氣陡升,〓人有了膽了不得! “敗家的!” 他吼一聲,把粥碗往地下一砸。

     “吃貨!” 一輩子沒這麼痛快過。

     “丢了糧,吃你!老子吃你!” 說着說着就管不住手,竟撲上去無頭無臉一陣亂拍,大巴掌在女人頭上、瘿袋上彈來彈去,好不自在。

    鄉人們蹲在夜地裡聽,明白瘿袋的男人又成了男人,把女人的威風煞了,半世裡逞能扒食,卻活生生丢了口糧,這是西水女人的造化。

    天寬,往死裡揍她! 正揍得緊,一聲長号讓他懸了手。

     “天爺,〓哪個拾了糧證,讓他給我家還來呀,我的糧唉……” 這歌是複調,一遍一遍唱。

    月亮把那脖上的瘿袋照成個白球,在黑院裡閃。

    天寬撸一把酸鼻涕,點個馬燈拎着去了。

     有睡不實的鄉鄰,半夜裡聽到瘿袋到水泉擔水,白薯腳在石闆上踏踏地蹭,又聽到蒜臼響,響得很脆,啪啪的象是硬殼碎了。

    以後就沒有聲音。

     天寬趴在山道上拿馬燈東照西照的時候,他女人卧在席上服了苦杏仁兒。

    天上有不少星星,眨着眼冷冷地瞧着他們。

     天寬耗盡了燈油回家,隔二裡地就聽到村裡有慘哭。

    是自己那窩糧食在響。

    院子裡嘈雜,豆子們從門裡滾出來迎他:“爹,快看娘!”他一聽就怕了,硬挺着踱到炕前,老娘們兒醜臉歪着,還有氣,隻是喘得駭人。

    他從二谷手裡接過碗來,在粗瓷兒上抹下一指杏仁兒渣子,這才記起她一天不曾吃什麼。

    她再不想惦記吃,所以她就吃了這個。

    一輩子不饑,天寬也有吃的意思了。

     黎明時分,一扇門闆離了村莊。

    幾個鄰家後生擡舉着,瘿袋高高地睡在上邊,眼臉發榮光,大谷在前頭引路,天寬由叔伯兄弟天德陪着殿後,一行人在霧裡向山下滑。

    天寬迷迷登登走路,恍然回到差不多二十年前的那個早晨,但二百斤谷子正沉得把他壓扁,壓做薄薄的骨餅。

     大谷喚他:“爹,娘有話!” 門闆撂穩,天寬把耳朵湊上去。

    聽不清,他扒拉一下瘿袋球,挨她嘴近些。

     “狗日的!” 靜了半天,又吐出兩個字。

     “糧……食……” 天寬贊同地點點頭,很悲哀。

    他在女上頭發上摸了一把,最後一把。

     門闆将要漂出山谷時,大谷把天德的兒子換下小解。

    那小子繞到大石頭後面嘩嘩地撒了一通,接着便狂叫,蛇啃了〓似的。

    天寬趕來,隻一眼就〓上了那個皮筋紮緊的包包。

    它躺在石根子那兒,幾束草掩着,象塊灰石。

    兩尺開外有兩節不大新鮮的綠糞,是人的。

    為什麼綠,天寬明白。

    但他分明已完全糊塗,傻了似的看看這、看看那,臉上迅即失了血色。

     髒物如有幸石化,将使後世的考古學者出醜。

    他們将陷入曆史的迷宮,在年代和人種問題上苦苦糾纏。

     瘿袋卻是離去了。

    天德的兒拾了布包搶功:“嬸子,天爺還你糧證哩!”她兩目圓睜,闊嘴微開,大瘿袋亮着黃光,仿佛對突如其來的窩心事兒大吃了一驚。

     “嬸子,你〓〓!” “閉你娘的嘴!” 天寬吼過侄子,大谷便哭了。

    天德喘兒子一腳。

    看看人确是沒了氣,又趕上去踹兒子一腳,天寬也就下了淚。

    他收了布包,把女人身下墊的麻袋抽一條出來。

    衛生站不必去,糧食不能不買。

    餘人擡了瘿袋回頭,倆口子一硬一軟算是暫且分了手。

     一袋糧食買回,剛夠助喪的衆鄉親,飽食一頓,天寬的一家自然也紮進人堆搶吃,吃得猛而香甜。

    他們的娘死也對得起他們了。

     “明兒個吃啥?” 夫妻合謀的事,剩天寬獨自苦想,他深知了女人的不易。

    夜裡頭赤條條翻身,被裡的空兒叫他心痛,接着就有女人脆響的髒話傳:“狗日的……糧食!” 這仁義的老伴兒竟去了。

     洪水峪少了母虎,清靜了,也寂寞了。

    聽不到她公雞踩蛋兒似的罵聲,日子便過得不夠緊迫,谷子豆子們擺脫了母親的淫威,活得反而快活起來。

    歲月畢竟是一天一天不同,個個肚子大了不止一倍,卻大抵充實得可以。

     如今楊天寬六十多歲了,仍舊慈眉善目,老娘們兒似的低聲細氣。

    他一輩子沒有逞過大男人的威風,也許試過一次,但隻一次便要了老婆的命。

    到承包的田裡做活,時時要拐到墳地裡去,小心拔土堆旁的雜草,他好悔! 孩子們可沒有什麼債務,他們幾乎将母親忘卻了。

    認真回想一番,也無非更加肯定那是個不可思議的人物。

    二谷念高中時翻過一本醫書,發現瘿袋即是“甲狀腺腫大”之類,于是母親就脖上吊着個肉球在他腦海裡走。

    雖說隻是一閃,也算有了一份想念,不能說是不孝的了。

    大谷、大豆、小豆們都有了孩兒,他們的孩兒是不耍苦杏核兒的,可見有些事他們也還記着。

     老輩兒人卻愛講瘿袋的故事。

    開頭便是:“他背了二百斤谷子。

    ”語調沉在“谷子”上,意味着那不是土、不是石頭、不是木柴,而是“谷子”是糧食,是過去代代人日後代代人誰也舍不下的、讓他們死去活來的好玩意兒。

     曹杏花因它而來又為它而走了,卻是深愛它們的。

     “狗日的……糧食!” 哪裡是罵,分明是疼呢。

    是不是罵,罵個誰,得問在她墳上的天寬,老家夥心裡或許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