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狗日的糧食

關燈
用的。

     這爪子就難免四處撒野。

     鄰家靠院牆搭了葫蘆架,水汪汪一棚嫩葉,幾朵白花擠到牆頭這邊來,綠豆和二谷伸着小手去夠。

     “看落了!讓它長……”瘿袋有了心思,也不說。

    白花枯後,莖上吊了拳大幾顆蛋蛋,吹氣似的脹起來。

    鄰家女人也是精明的,趁瘿袋上工溜進來,用荊條圈将葫蘆一一托牢,既免了墜秧,又宣白了它們的主人。

    瘿袋隻當無事,鄰人扒牆頭窺動靜,她就背身藏住冷笑,滴水不露。

     葫蘆大了,估量着攙倆茄子已夠吃一天,瘿袋便刮北風似的割了它們。

    依舊是煮,然後罵也依舊,鄰家的嫩崽打了先鋒騎牆頭日偷兒的娘。

    這邊就威淩淩殺出了瘿袋。

    不罵人,隻罵葫蘆。

    罵得很委屈,葫蘆成了騷娘們兒,把漂亮身子遞過牆,将清白的瘿袋勾引了。

     “心肝葫蘆肉兒,你天生是個招人日的貨哩,明兒個記着,有騷憋自家院兒裡,便宜自個兒留着……” 聲氣兒頓消,鄰家女人羞得隻剩下拔秧的力氣,把一棚葫蘆扯散了,吃虧的都說,西水的娘們兒不是個人。

    天寬也覺得女人八成是着了魔。

     那一年糧食又不濟。

    可二谷都七歲了呀!魔鬼附體的日子沒個休、沒個休。

     天寬五十了,鬧不清自己是怎麼長的,也鬧不清自己肚裡是什麼下水。

    人呆得象個木樁,橫炕上總打不住要想年輕時那沉甸甸的二百斤谷子。

    鼠子涼酸,哀氣也跟着湧,一聲疊着一聲。

     “哀啥?見我那天就打哀聲,半輩子也下來了,我虧了你沒?” “不虧,不虧!” 倆口子捂一床破絮無事可做。

    早年幾句話逗下來,天寬就能折腰騰身,壓女人一身腥汗。

    如今不行了,女人的屁股他看都不要看,況且又有滿滿一炕大的小的孩子,大谷大豆怕已聽不得爹娘喘氣。

     最後一次是在園子裡,黃瓜架後邊。

    倆人在月亮底下辦事,不緊不慢做得漸濃,瘿袋就開了口:“明兒個吃啥?” 天寬愣住了,“吃啥?”自己問自己,随後就悶悶地拎着褲子蹲下。

    好象一下子解了謎,在這一做一吃之間尋到了聯系。

    他順着頭兒往回想,就抓到了比二百斤谷子更早的一些模糊事,仿佛看到不識面的祖宗做着、吃着,一個向另一個唠叨:“明兒個吃啥?” “你說吃啥哩?”他問瘿袋,不論月光把她粗皮照得多麼白細,他算徹底失了興趣了。

     “〓子。

    ” “哪兒拾的。

    ” “鞍子房。

    小豆眼快,這丫頭出息了。

    ” “……倉庫後頭地裡有鼠坑兒,怕能掏下正經糧食。

    ” 天寬認真琢磨耗窩兒的走向。

    從此清心寡欲,與女人貼肉的事算淡了。

    瘿袋也到了日子,仰炕上不再向他伸手。

     吃啥?細想想,祖宗代代而思的老事,倆口子可是一天都不曾怠慢過。

     女人日見憔悴。

    如虎也是病虎了,急躁中添了憂傷。

    瘿袋有了皺兒,再不似亮亮的粉紅氣球,罵人時也鼓不起來。

     天寬呆想:操心操夠了吧?看看六個孩兒個個餓相,大的小的都有舔鼻涕的病,心裡就有了火苗,燎着熏着朝上頂。

     他想逮上活的揍一頓,揍死它! 綠豆退學、二谷上學那年,洪水峪日子不壞。

    雖說新崽兒不在這家就在那家哇地降世,人均土地已由九分降到七分,但返銷糧是足的。

    家家一本購糧證,每人二十斤,斷了頓兒就到公社糧棧去買。

    夏糧綠在地裡時辰,山道上總有拎着空的鼓的口袋的人,來回踟蹰地走。

    那天早上瘿袋挑了八擔水,留七擔晚上挑,伺候雞、豬、人吃了,便掖着購糧證離了家。

    出村的時候,凡見她的人都覺得她氣色不壞。

    過後人們才明白,兇人善相不是吉兆。

     公社糧棧櫃台外邊擠着人,雖擠倒并不顯得怎麼饑餓,瘿袋捏着空口袋,發現錢和購糧證一并丢掉了。

    生就的急性子,當即便嗷地怪叫一聲,跌倒地上吐開了沫兒。

    買糧的賣糧的四下裡圍住,看那有趣的瘿袋在她胸脯上滾來滾去,人人探個雞脖兒,眼也都烏雞似的鼓出來。

    糧棧一個人物撥不開人,拿腔兒抓調兒地念出一段語錄,說的是大家都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什麼目标共同走到這地方來了,意思是他要擠進去……幫助幫助,那時候興這個,而且管用,于是人們閃一條縫出來。

    他看明白了,到櫃台後裡端出個大茶缸,含一口水漱了漱嗓子,然後噴到瘿袋臉上。

    幾口刷牙水澆下來,她嘴不抽抽了,眼卻愣直。

     “哪村的?” “丢了。

    ” “姓啥?” “丢了。

    ” “啥丢了。

    ” “丢了丢了……丢了……” 女人撒了癔症,圍的人更添趣味,那人加倍逞能,逮住人中狠掐,嘿嘿着:“丢不了,你過來呗!”瘿袋亂撲愣,終于尖嚎“日你娘!”她爬起來,奪路而去。

     瘿袋哭軟了,一輩子剛氣,不知哪兒積了那麼多淚。

    她打了兩個來回,把十幾裡山路上每塊石頭都摸了,又到灌木林兒裡脫光,撅着腚撕衣裳補丁,希望裡邊藏點兒什麼。

    有了月亮她才進家,油燈底下天寬在吸煙袋鍋,旁邊炕桌上給她晾着一碗稀粥。

    她盯住那碗粥愣了神兒。

     “娘,快吃粥!”二谷蹦過來拽她。

     “不吃,再不吃啦……”女人貓似的。

     天寬一下子知道出了事。

    一邊問,一邊就有火苗在心裡拱,手巴掌打着抖沒處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