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狗日的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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輩子隻在打洞,打無底洞。

    一個孩兒便是一個填不滿的黑坑。

    他們生下第三個孩子的時候,鍋裡的玉米粥就稀了,并且再沒有稠起來,到第四個孩兒端得住碗,捏得攏攏子,那粥竟綠起來,頓頓離不開葉子了。

     孩兒們名字卻好,都是糧食。

    大兒子喚做大谷,下邊一溜兒四個女兒,是大豆、小豆、紅豆、綠豆,煞尾的又是兒子,叫個二谷,兩谷夾四豆,人丁興旺。

    可一旦睡下來,撂一炕癟肚子,天寬和女人就隻剩下歎息。

     幾個孩子舌頭都好,長而且靈活。

    每日餐後他們的母親要驗碗,哪個留下渣子就逃不脫罵和揍:“就你短舌,舔喽!” 腦勺上挨一掌,腮上掉着淚,下巴上挂着舌,小臉兒使勁兒往碗裡擠,兄妹幾個幹得最早、最認真的正經事就是這個。

    外人進了天寬家,趕巧了能看見八個碗捂住一家人的臉面,舌面在粗瓷上的磨擦聲、叭嗒聲能把人吓一大跳。

     天暗得看不清人形了,天寬常常頂着星星去串戶。

    他拎一個小口袋,好象提拎着自己的心,又羞又慌,碰上不肯借糧給他的,他就恨不得整個兒鑽到破口袋裡去。

    洪水峪奸人少,沒有借過糧給天寬的人不多,天德要算一個。

     “你借不給,讓瘿袋來!” 叔伯兄弟說出這個,天寬料定早年山藥蛋的帳還未結,隻好呐呐地走開,傳話給女人,她就罵:“這算一個爺的種?日歪了的!” 出不夠氣,她便到天德菜園兒裡将白日瞄下的一顆南瓜摘來,放了鹽煮,待天德在菜園兒裡揪着秃秧跳腳,天寬的孩兒們已經拉出了南瓜籽。

     一家人就這麼活。

     女人姓曹,叫什麼誰也不知。

    她對人說叫杏花,但沒有人信。

    西水那一帶荒山無杏,有杏的得數洪水峪,杏花是她嫁來自己撿的名兒,大家還都說她不配,因此不叫。

    人們隻叫她脖上的那顆瘤,瘿袋! 她的西水口音短促、尖厲,說快了能似公雞踩蛋兒,咕咕咯咯的滿是傲氣,人們覺得這種嘴隻配罵人。

    她又的确會罵,罵起來髒字連珠,恍惚間一躍而為男人,又比一般男人多着膽量和本事能讓對手或與對手有關的一切女人受辱,不管她活着還是在墳裡。

     這裡男人打老婆是一頓飯,常事,她來了就造出天寬這〓貨,讓老婆揪住耳朵在院裡打悠兒。

    這又是西水的習氣,人們簡直近不得她,當她是西水的母虎。

     生紅豆那年,隊裡食堂塌台,地裡鬧災,人眼見了樹皮都紅,一把草也能逗下口水,恰逢一小隊演習的兵從山梁上過,瘿袋抱着剛出滿月的紅豆跟了去,從馱山炮的騾子屁股下接回一籃熱糞。

    天寬見了在陽兒裡曬,真把它當了糞,拎起來倒豬圈裡。

    瘿袋見了空籃,從屋裡跳出來就給他兩嘴巴:“瞎了你的!我聞騾子屁都不嫌,你看一眼就嫌它?你自己拉!自己拉一鍋能熬的來,能煮的來……” 谷子豆子們看着父親讓巴掌掄得轉圈兒,好一陣掙紮才穩下來。

    牆頭上有幾個腦袋在笑,歎氣。

    她不是母虎又是什麼!但人們又發覺她夾着細篩到河裡去了。

     騾糞沾了豬圈的髒味兒,淘得不能不細,草棍兒和渣子順水漂去,餘下的是整的碎的玉米粒兒,兩把能攥住,一鍋煮糟的杏葉上就有了金光四射的糧食星星,一邊攪着舌頭細嚼,一邊就覺得騾兒的大腸在蠕動,天寬家吃得惬意,女人是好的,天寬用筷子在打肥的腮上撥,這麼想。

    鄉人們隻好沉默,百孬不如一好,這娘們兒壞得不透。

     那年頭天寬家墳場沒有新土,一靠萬幸,二靠這髒嘴兇心的女人。

     日子苦,但讓她得些憐憫也難。

    她做活不讓男人,得看在什麼地界兒,家裡不消說了,推碾子腰頂主杠,咚咚地走,賽一頭罩眼牲口,能把拉副杠的小兒小女甩起來;從風火铳背柴到家裡,天寬一路打六歇,她兩歇便足了,柴捆壯得能掩下半堵牆;擔水一晨一夕十五擔,雨雪難阻,五擔滿自家的缸,十擔挑給烈屬、軍屬,倒不是她仁義,而是每日四個工分誘着。

    地裡就不同了,一上工立即筋骨全無,成了出奇的懶肉,别人鋤兩梯玉米的工夫,她能貓在綠林深處納出半拉鞋底,鋤不沾土;去遠地收麻,男背八十,女背五十,她卻嫩丫頭似的隻在胳肢窩裡夾回鎬把粗的一捆。

     “瘿袋長到屁股台兒了,背不得?”隊長怨她。

     “背不得,我腿根子夾着你的〓哩!” “……你簍兒倒不空。

    ” “空了不餓死你六個小祖宗?虧是天寬揍下的,你的種兒你敢說這個?!” 她笑得野,隊長扯眉無話。

    她簍裡是半下子泉裡泡過的麻麻棵兒,綠格盈盈葉香,單等着掉鍋裡煮了,别人歇晌她不歇,草坡上亂扒圖的就是這貨,是村旁山地難得一見的野菜呢!隊長能說什麼?怪不得,自然地敬不得,還不由她去! 怪不得不隻一項。

    她身上有口袋,收工進家手不知怎麼一揉,嫩棒子、谷穗子、梨子、李子……總能揪一樣出來。

    日積月累,也不能說是個小數目。

    但誰也逮不住她,不知道口袋在什麼方。

    有猜在裆裡的,雖說是老娘們兒終究不是可探的地方,證實不易。

    或許又是人家不願逮她罷了。

    天寬未必明白小秋收的底細,他隻明白起初女人隻是嘴壞些,有了孩兒,肚子一緊癟,她的手便也壞了。

    不能說,他嘴打不過她,手打怕也吃力。

    況且養一堆活口,女人的本事哪一樣都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