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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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童年念書遇見難題時一般(這種神情再适合她不過了;話說回來,她的神情有哪種不恰切的)。

    從她臉上看不見一絲沮喪。

    當然啦!我知道為什麼。

    螞蟻正在幫她忙。

    滿地的蟻,一片黑。

     &ldquo公公,&rdquo我說,&ldquo賽姬&hellip&hellip&rdquo &ldquo噓&mdash&mdash&rdquo狐說,把他蒼老、粗厚的手指壓在我的唇上(這麼多年後,又再次感受到這根指頭的溫熱),把我領向下一張畫。

     我們回到神的牧野。

    我看見賽姬沿着矮樹籬匍匐,像貓一樣小心;接着,她站起來,手指按着嘴唇,忖度如何取得一绺金羊毛。

    又一次地,甚至猶勝上回,我驚異于她臉上的表情。

    雖然她有點困惑,卻好像隻在對某種遊戲感到不解,就像當年她和我兩人對樸碧所玩的珠子遊戲摸不清頭緒一樣,而且,看來她心裡仿佛還有點對自己的困惑感到可笑(童年的她把功課做錯時,也有過這種表情;她從未對自己不耐煩過,更别提對教導她的老師了)。

    她并沒有困惑多久,因為公山羊們嗅到有人入侵,馬上掉頭離開賽姬,隻見它們把頭角高高地昂舉,随即低下頭作戰鬥狀,成群往牧野的另一端奔沓而去,愈接近敵方,聚攏愈密,終于形成一道沒有罅隙的金浪或金牆。

    賽姬看得目瞪口呆。

    于是她噗嗤笑了,拍拍雙手,輕輕松松地從樹籬上撿拾所需要的金羊毛。

     在下一張畫中,我看見賽姬和我自己,不過,我隻是一具影子。

    我們一起在燙腳的沙上勞動,她捧着她的空碗,我捧着寫滿自己的苦毒的書。

    她沒看到我。

    她的臉雖然因熱而蒼白,嘴唇也因渴而幹裂,看來卻未必比從前夏日裡跟狐和我在山上遨遊一整天後那又熱又渴的樣子狼狽。

    她其實很快活,看她嘴唇阖啟的樣子,我甚至認為她在唱歌。

    當她走到巉崖下時,我消失了,但有一隻蒼鷹向她飛來,攫走她的碗,又整碗盛滿陰間的水帶回給她。

     這時,我們已走過兩面牆,隻剩下第三面了。

     &ldquo孩子,&rdquo公公問,&ldquo你懂了嗎?&rdquo &ldquo這些畫中的故事真的發生過?&rdquo &ldquo确有其事。

    &rdquo &ldquo但是,怎麼可能呢?她真的去過那些地方,做過那些事,卻仍&hellip&hellip公公,她竟然毫發未損,甚至還很快活。

    &rdquo &ldquo另一個人幾乎替她擔負了所有的苦楚。

    &rdquo &ldquo是我嗎?可能嗎?&rdquo &ldquo從前我不是告訴過你嗎?你難道忘了?我們各是一具完整身軀的不同肢體和部位,所以,彼此相屬;人類和諸神,彼此交流、互相融合。

    &rdquo &ldquo噢!我要發出贊美,要稱頌神。

    那麼,真的是我&mdash&mdash&rdquo &ldquo承擔苦楚,而由她完成工作。

    這麼說,你難道還甯願自己受到公平的對待嗎?&rdquo &ldquo看,你還嘲笑我!公公。

    公平?正義?曾為女王的我深知百姓對公義的呼求必須予以垂聽。

    至于我的呼求?算了吧!不過像葩妲的嘀咕、蕾迪芙的哼呵:&lsquo為什麼我不能?&rsquo&lsquo為什麼該是她?&rsquo&lsquo這不公平!&rsquo反複糾纏,沒完沒了。

    &rdquo &ldquo很好,孩子。

    接着,請鼓起勇氣看第三面牆,&rdquo 仔細一看,賽姬正獨自走在地底的一條大道上&mdash&mdash一片坡度平緩的斜坡一直往下降,持續地往下降。

     &ldquo這是安姬派給她的最後一項任務,她必須&mdash&mdash&rdquo &ldquo那麼,有一個真的安姬了?&rdquo &ldquo萬物,包括賽姬,都生長在安姬的家中。

    但是,每個人都必須擺脫她的束縛,或者說,每個人身上的安姬都必須懷着安姬的兒子,一旦把胎兒生出,她便遽然長逝,完成蛻變。

    現在,賽姬必須下到死域去,從死域的女後,從死本身,取得美麗放在箧中,把它攜回人間給安姬,好讓安姬變得美麗。

    這一趟旅程有個規矩。

    如果為了某種懼怕或喜好或愛或同情,她在途中與人交談,那麼,就永遠不能再回到陽界來。

    她必須一直往前走,靜默不語,直到站在冥界女後王座前。

    一切都取決于此行的成敗。

    現在,請注意看。

    &rdquo 不需他說,我已經跟他一起觀看了。

    賽姬不斷往前走,走入地底的更深處,愈走愈冷、愈深、愈黑。

    終于,路旁透出些微寒光,這裡,我想,就是賽姬沿途跋涉的地洞或走廊的盡頭,因為,在那寒光中,站着一大群鬧哄哄的群衆。

    從他們的語音和服飾,我随即知道這些全是葛羅的民衆,其中有幾張臉還是我熟識的。

     &ldquo伊思陀!公主!安姬!&rdquo他們呼喊着,伸手要拉她,&ldquo留下來吧!做我們的女神,統治我們,頒給我們神谕,接受我們的獻祭,做我們的女神。

    &rdquo 賽姬完全不理他們,繼續向前走。

     &ldquo不管仇敵是誰,&rdquo我說,&ldquo倘若他以為賽姬會因此遲疑,那麼,他未免太笨了。

    &rdquo &ldquo等一等。

    &rdquo狐說。

     賽姬,兩眼瞪視前方,繼續往前、往下走去,又一次,從路的左旁有光照來。

    一個身影在光中出現。

    我被這個影子吓了一跳,看看自己的身旁,狐還靜靜地站在我身邊;但那個寒光中出現在路旁迎接賽姬的,也是狐,隻是比我身旁的狐蒼白些、老些。

     &ldquo噢,賽姬,賽姬,&rdquo畫中的狐說(在那另一個世界裡說,這可不是畫),&ldquo多傻呵!徘徊在這地底的隧道裡,你在做什麼呢?你以為這是通往死域的路?以為神派你去那兒?祭司和詩人們的一派謊言呀!孩子。

    這隻是地穴或作廢的礦坑。

    你想象中的死域并不存在,也沒有那些什麼神的。

    難道我對你的教導全都白費了?你心中的神才是你該服從的:理性、冷靜、自律。

    唉,孩子,難道你一生都要做野蠻人嗎?我原可以給你一個清醒的、希臘的、成熟的心靈。

    不過,還來得及。

    跟我走,讓我帶你離開這暗濛濛的鬼地方,回到梨樹後那片翠綠的草坪,那兒,一切都是澄澈的、具體的、有限的、單純的。

    &rdquo 賽姬一眼也沒瞧他,繼續往前走。

    當下,她來到第三處地方,黝黑的路左邊稍有微光。

    在那光中,出現了一個女人模樣的東西,臉是我不認得的。

    仔細一看,我不禁心如刀割。

    它沒有哭,但從它的眼睛可以看出已哭幹了,絕望、羞辱、懇求、不斷的責備&mdash&mdash這一切都包含在那裡面。

    此刻,我為賽姬顫抖,知道那東西出現在那裡,純粹為了攔阻她,讓她半途而廢。

    但賽姬知道嗎?若知道,像她這樣充滿愛和憐憫的人,能通得過嗎?這是多麼艱難的考驗!雖然她的眼睛筆直地向前看,從眼角必已瞥見了。

    她全身打了陣寒噤,嘴唇扭曲着,幾乎要哭出聲。

    她用牙齒緊緊咬住下唇,免得哭出聲。

    &ldquo噢,大能的神啊!保護她,&rdquo我自言自語,&ldquo快點,快讓她通過。

    &rdquo 這女人把手伸向賽姬,我看見她的左手有血滴下。

    接着傳來她的聲音,何等樣的聲音!那麼深沉,卻又那麼柔細、那麼充滿激情,即使說的是令人開心或不關痛癢的事,都能叫人感動,而此刻(誰能抗拒得了),就是鐵石心腸都會被它熔化。

     &ldquo噢!賽姬,&rdquo這聲音哭嚎着,&ldquo噢!我的孩子,我唯一的愛,回來吧!回來!回來!回到我們歡聚的往昔世界,回到麥雅身旁。

    &rdquo 賽姬咬着嘴唇直到淌出血來,同時也悲傷地啜泣着,我想她比那号啕中的奧璐兒更難過,奧璐兒盡管在那裡痛苦就得了,賽姬卻還需繼續前進。

    她繼續往前走,走得不見人影,直到走進死亡裡,這是最後一幅畫。

     又隻剩下狐和我單獨在一起。

     &ldquo我們果真這樣對待她?&rdquo我問。

     &ldquo是的,這裡所描繪的一切都是真的。

    &rdquo &ldquo而我們還說愛她。

    &rdquo &ldquo我們是愛她,但再也沒有比我們更具危害性的敵人了。

    當那遙遠的一日來時,當諸神變得全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