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一個人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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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人也少看見。

    堀口夫人是溫順到使人覺得就像沒有她這個人似的。

    小堀口君卻喜歡出去找小伴侶玩。

    堀口君又要到學校去授課。

    我一個人住在樓上,就仿佛在古廟裡修行。

    雖然受着兄弟一般的親切的待遇,但是在這裡我的心的寂寞卻一天一天地增加。

    這時候再看見有人畫了鬼影放在我的眼前晃動,就像在火上灌了煤油。

    寂寞猛烈地燃燒起來,我的心便受着煎熬。

    但這一層堀口君不知道,而且在中國的那般教授同事們也不會知道的。

    在友誼的款待裡我受苦,在陰謀的圍攻中我動氣。

    我就是這樣的一個蠢材罷。

     夜晚在樓上讀着堀口君的藏書,為那些死人的陳腐的話動了火,想着那般盜名欺世的大騙子們玩的一貫的把戲;同時又聽見堀口君在樓下客廳裡念經的聲音,這中間夾雜着超度死人的語句,還有和神鬼之類的對答。

    我無意間第一次分辨出這種種的聲音,仿佛就看見許多鬼在下面走動。

    我的心情突然嚴肅起來。

    自己反而為這事情感到更大的煩惱了。

     一個世界在我的眼前展開來,這就是堀口君所說的鬼的世界罷。

    是一片無垠的原野。

    沒有街市,沒有房屋;隻有人,那無數的人。

    赤身帶血的,斷頭缺腿的,無手無腳的,披着頭發露着柴一般的黃瘦身體的,還有那無數奇形怪狀的……都向着天空呼籲似的舉着雙手。

    就是這樣的一些東西嗎?那麼堀口君所說的公道又在那裡?所謂因果報應在這裡能夠有什麼樣的說明呢?我們世界裡的苦樂善惡跟這又能夠有什麼樣的根源與結果的關系呢?倘使這眼前的幻景是真實的,那麼這些鬼應該比活着時更明白這個社會組織是什麼樣的東西罷。

    那個陷在錯誤的泥淖中爬不起來的堀口君念經的聲音這時候突然消滅了。

    于是一個哭聲輕輕地響起來,起初輕微得仿佛隻在我的心上響,以後卻漸漸地增高。

    鬼世界的景象又一度出現,無數的鬼都哀訴般地哭了。

     奇怪!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在那哀哭着的鬼叢中忽然出現了許多穿華麗衣服的紳士模樣的肥胖的東西,它們露出牙齒獰笑,抓起鮮血淋淋的瘦鬼放在嘴邊啃。

    其餘的瘦鬼帶着哭聲往四面逃散…… “去罷,去罷!”我憤然地叫了。

    我對于生活在這個大欺騙中不能夠做任何事情的自己也憎厭起來。

    我用力揮舞着右手,好像要把眼前的鬼世界掃去一般。

    接着我又抓起那騙人的書本往地上擲。

    這一來幻景馬上就消滅了。

    耳邊響着的依舊是堀口君的念經的聲音。

    此外就隻有一個寂寞的世界。

    沒有一點人的聲音。

    那寂寞就像利刀似的在我的心上劃着。

    我用手撫着胸膛,癡呆地望着窗外的一片黑暗,痛苦地問着自己:是死是活。

    又一天。

    在安靜裡過一天就像過一年似的。

     “滿子君的消息來了,她在逗子的醫院裡養病。

    ”堀口君忽然對我這樣說,那時是傍晚,他帶了孩子同我在海濱散步。

     “她自己寄了信來嗎?”我問道,我也很想知道滿子姑娘的事情。

     “不,我是從家裡的來信裡輾轉知道的,所以隻知道這麼一點。

    我怕她的病加重了,”他說着,臉上現出無可奈何的愁苦的神情。

     這回答使我感到失望。

    但我知道他的痛苦卻比失望更大。

    似乎他至今還保持着從前對滿子姑娘的愛情,依舊是那麼深,沒有減少一點。

    不過他把它埋在心的深處,隻偶爾無意地在人前流露一下罷了。

    他這種人永遠把痛苦咽在心裡,對于一切的橫逆,都隻是默默地順受,甚至把這當作當然的道理,或者命運,但是在心裡他卻傷痛地哀哭着他的損失。

    我的這種看法不會錯。

    好像故意給它一個證明似的,他又接着說:“不知道怎麼樣,我總擔心着她的病。

    恐怕會發生什麼不幸的事情。

    ”他皺着眉毛,一層黑雲堆在他的額上。

     “她的靈魂不是告訴過你,你們還有見面的機會嗎?不是說還有幸福的日子在等待你嗎?”我安慰他道。

    他的口才很拙,倉卒間說出了這樣的話,倒像是在故意譏笑他。

     “是呀,我本來是這樣想的呢!但得到她在逗子患病的消息以後,總覺得有些放心不下,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他倒把我的話認真地聽了,用很軟弱的聲音辯解似的說,兩隻眼睛茫然地望着海天交接處的絢爛的雲彩。

    孩子在旁邊拉着他的手絮絮地向他問話,他也仿佛聽不見了。

     “何必這樣擔心呢?反正她現在跟你沒有一點關系,你平日連信也不曾寫一封。

    ”這是我勸他的話。

    自己也知道這種話沒有力量,但也找不出更适當的話來了。

    不懂文學的人似乎連應對之才也缺乏,無怪乎要為紳士們所不容。

    但是堀口君卻又把這當做誠懇的勸告聽了,而且更真摯地回答道:“正是因為這樣,所以更不能不關心她。

    這一切似乎都由一個命運來支配,自己隻感到無可奈何的心情。

    仔細想起來,人生實在是無聊啊!” 說這些話時他依舊望着天邊。

    但雲彩已經變換了。

    先前是淡紅色的晚霞,現在成了山峰一般的黑雲。

    夜幕像漁網一樣撒在海面上,海依舊是睡眠似的恬靜。

    潮慢慢地漲起來,小孩因為父親不理他,早已跑開,在海灘上跑着拾貝殼去了。

     過了二十幾年的安分守己的生活以後,他終于吐出了絕望的呼籲。

    在這一刹那間所謂萬能的宗教也失掉了它的力量。

    便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人,倘使睜開眼睛看見自己心的深處的傷痕,也會對那所謂萬世不移的天經地義起了疑惑罷。

    至少這時的堀口君是對那存在的一切懷着不滿足之感了。

     “人生并不是這麼簡單的罷。

    ”看見他在自己造成的命運的圈子裡呻吟宛轉的樣子,我也被感動了。

    我的天性使我說不出委婉的話,我便直率地把他的話否定了:“隻有不能支配自己的人才會被命運支配……” 我還沒有把話說完,就被他忽然阻止道:“你聽,這是什麼聲音?” 這周圍非常靜,如果有聲音,那就是海水的私語。

    不然他一定是聽見自己的心的呼号了。

    便是最能夠忍受的心,有時也會發出幾聲不平的叫喊罷。

    然而不幸的是他會用千百句“南無妙法蓮華經”來埋葬這顆心的。

    我能夠把他的這顆劫後餘燼般的心取出來洗一番嗎?我一個人兩隻手要抗拒二三十年來的他的環境的力量,這似乎和我從前在紳士中間翻筋鬥的事情一樣,太狂妄了罷。

    但是像我這樣的蠢材總高興揀狂妄的事情做。

     我正要說話,孩子卻在那邊大聲喚他。

    他忽然皺一下眉頭,用痛苦的聲音對我說:“回去罷!……”就走去迎他的孩子。

    逗子的信來了。

    信封上鑲印着黑邊,裡面一張紙片印着下面的句子:賜寄亡妻滿子的供物,拜領之後,不勝感謝,亡妻遺體已于某日安葬在逗子的某地,道遠不及通知,請原諒。

    夫大口某某父大口某某從堀口君手裡接過這紙片讀了兩遍,不由得想起了法國女人和日本女人的問題。

    兩隻發亮的眼睛仿佛還在紙片上閃動。

    那張曾經在三鋪席房間的電燈光下一度光輝地閃耀過的少女的面龐又在我的腦子裡浮動起來。

     “怎麼突然來了這東西?”我問。

     “是呀!第一次的通知并不曾接到,也沒有送過什麼東西去。

    不知怎麼卻來了這謝帖。

    這錯誤竟使我連她死去的日期也不知道。

    ”他那極力忍住而終于忍不住的悲痛的聲音,我聽着更增加了我的寂寞。

     橫山滿子的面顔最後一次在我的腦子裡消失了。

    我把鑲印着黑邊的紙片還給堀口君時,看見他在揩眼淚,就說:“人反正是要死的。

    死了也就不必再提了。

    其實我好幾年前就擔心着她會來一個‘心中’呢!誰知她倒多活了幾年。

    ” 我把話說完,才知道自己又說了不恰當的話,真是粗人!但是話說出也沒法改正了。

     “你怎麼知道?”他驚訝地問我。

     “什麼?”我聽見他的意外的問話,不覺更驚訝地反問。

     “‘心中’!”他加重語氣地說。

     “‘心中’!我不過這樣推測,報紙上不是常有‘心中’的記載嗎?老實說我從前倒擔心着她和你也許會來一下這個把戲。

    ”我說得很老實。

     “哦!”他歎息地應了一聲,驚訝的表情沒有了,代替的是悔恨。

    于是他告訴我:“她的确幾次向我這樣提議過,我都沒有答應。

    最後一次她約我同到華嚴泷去,是寫了長信來的。

    我回了一封信說: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人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