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一個人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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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信,寫着:“……既然你沒有法子應付你們那裡的社會,天天為着種種事情生氣,倒不如到我這裡來住住也好。

    我這裡雖沒有好的東西款待你,但至少我是把你當作弟兄一般看待的,不會使你有什麼翻筋鬥的麻煩。

    而且這裡的纖細的自然正歡迎着在你們的大自然中厭倦了的你呢!” 我本來沒有從中國社會退卻的意思,然而讀了堀口君的來信,就覺得還是到外面去玩玩好,就這樣敏捷地離開了中國。

     堀口君的小家庭是在海邊的一個安靜的小城市裡。

    一切景物正如堀口君的信上所說,都是纖細的。

    房屋是可移動的小建築物。

    山沒有山的形狀,樹木也隻有細小的枝條。

    連海也恬靜得起不了波濤。

     堀口君依舊保持着他那清癯的面貌和他那平和的态度。

    妻子是一個能操作的溫順的圓臉女人,很能合他的“把小孩養大就好”的條件。

    兒子是活潑的四歲的小孩,有着比母親更圓的臉。

     我住在這麼簡單的家庭裡,整天看着這麼簡單的面孔,像讀書似的把這些完全背熟了。

    我就這樣安靜地住了下來,比住在自己家裡還放心。

    其實我本來就何嘗有過家呢。

     堀口君現在是一個虔誠的宗教信仰者。

    他因為父親信奉日蓮上人一派的佛教,自己也就承繼似的信仰起來,雖然遺産是完全歸那個做長子的哥哥承受去了。

    他的夫人因為丈夫信仰這宗教,也就糊裡糊塗地跟着信奉。

    他的孩子雖然連話都說不清楚,也常常跟着父母念起經偈之類來。

     對于這個我完全不懂。

    我連日蓮上人的法華宗和親鸾上人一派的禅宗有什麼分别也不知道,更不能夠判斷“南無妙法蓮華經”和“南無阿彌陀佛”的高下了。

     “床間”上放着神櫥,裡面供着什麼東西,我不知道,仿佛有許多紙條似的。

    此外“床間”的壁上還貼着許多紙條,全寫着死人的名字,從堀口家的先祖之靈一直到親戚家的小女孩子之靈。

     早晨我還睡在樓上的被窩裡就聽見他們夫婦在客廳裡念經,我用模糊的睡眼看窗戶那面,似乎天還不曾大亮。

    晚上我睡醒了一覺,在被窩裡依舊聽見這夫婦的虔誠地念經的聲音。

    世間再沒有比這夫婦更安分守己的人罷,我這樣想。

     堀口君在學校裡的鐘點并不多,再加上預備功課的時間,也費不了多大的工夫。

    我初到的時候,正是秋季開學後不多久,他還有許多時間陪我出去玩,看那恬靜的海,或者登那沒有山形的山。

    我們也常常談話。

    我對他談起我這幾年翻筋鬥的經過,他隻是搖頭歎息;而他向我叙述他的一些生活故事時,我卻帶了憐憫的微笑聽着。

    “滿子君怎樣了?”他從沒有向我提起滿子姑娘的事情,甚至連那姓名也仿佛被他忘記了似的。

    但我有一次同他在海濱散步歸來的途中,卻無意間這樣發問了。

     他吃驚地看我,似乎驚奇:怎麼你還能夠記起她來?接着他把嘴唇略略一動,清癯的臉顯得更清癯了。

    于是他把眼睛掉去看那邊天和山連接處挂的一片紅豔的霞光,用了似乎不關心的輕微的聲音慢慢地說:“她嫁了一個商人,聽說近來患着厲害的肺病呢!” 他似乎想把話猝然收住,但那尾聲卻不顧他的努力,戰抖地在後面長長地拖着。

    我知道他這時的心情,也就不再開口了。

     回到家,雖然時候還早,他卻虔誠地跪在神櫥前面念起經來,大概一口氣念了兩個鐘頭的光景。

     第二天早晨他沒有課,就上樓到我的房間裡來,第一句話是:“昨夜和滿子君談過話了。

    ” 這句話使我發呆了。

    他昨晚明明在家裡念經,并沒有出外去,家裡也沒有客人來,怎麼會和滿子姑娘談話呢?若說他跟我開玩笑,但他的臉色很莊重,而且略帶了一點喜色。

    我驚疑地望着他,不知道怎樣問他才好。

     “這是宗教的力量呢!”他帶着确信地對我說。

    “我昨晚念經的時候,她在‘床間’上出現了。

    她說她還記着我。

    她說她的身體還好。

    她說我們還有機會見面。

    她說以後還有幸福在等着我。

    所以我今天很高興。

    ” 我沉吟地微微搖頭,不答話。

    他知道我不相信,便又加重語氣地解釋道:“這是很靈驗的呢!我有過好幾次的經驗了。

    靈魂和人不同,靈魂是不會騙人的。

    ” “但是她并沒有死……”我不和他細論,隻在中途抓住了一句話來問他。

     “不管死或者活,靈魂是可以到處往來的。

    最要緊的在于感應。

    ”他理直氣壯地回答我的質問,他的信仰的确是很堅定的,但我看來他卻是愈陷愈深了。

    隻是我有什麼方法能夠使他明白這一層呢? “這不會是假的。

    我的父親說是從這信仰得了不少的好處。

    許多人都從這信仰得了好處。

    你多住些日子也就會明白的。

    其實要是你能夠像我這樣相信它,你也可以少許多苦惱,少翻些筋鬥,”他直率地對我說。

    他說話雖然不及我的教授同事們的嘴甜,然而他的真摯和關切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的。

    我雖然讨厭這種道理,我卻感激他的好意。

    而且抛開了國家的界限來看人,直到最近還是罕有的事,至少日本的新聞記者是極力反對這種看法的。

    因此對他的這種關心我更不得不表示感激了。

    所以我隻是“唔”了一聲,并沒有反駁他。

     我故意把話題引開,我們愉快地談了好些話,後來不知道怎樣又轉到靈魂上面來。

    我忍不住猝然問他道:“你真的相信有鬼嗎?” “當然,沒有鬼還成什麼世界?”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好像是天經地義一般。

     “什麼?……”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便拖長了聲音表示疑惑。

     “這是很淺的道理。

    要是沒有鬼,那麼我們在什麼地方去找尋公道?這世界裡的一切因果報應都要在鬼的世界裡找到說明。

    一切人的苦樂善惡都有它的根源和結果!”他堅信地闡明了他這種奇妙的道理。

    我雖然不明白這種論法,但我對于他的思想和行為卻漸漸地了解了。

     他這個人并不是像我從前所猜想的那樣簡單吧,甚至他也在這社會組織裡看出了不公道,而且覺得對這不公道還應該做一點點事情。

    但是他馬上又輕易地把這個責任交給他理想中的另一個世界的統治者,自己隻在念經跪拜等等安全而無用的舉動裡找到惟一的庇蔭了。

    為了使他的良心得到安慰,鬼的世界就逐漸地在他的腦子裡展開來。

    鬼就是這樣生長的罷。

     “我明白了。

    ”我淡淡地對他說。

    其實我明白的隻是這個,并不是他的那番話。

    他自然誤會了我的意思。

    于是我又把鬼的問題關在腦子裡了。

    我在這安靜的生活裡開始感到了寂寞。

    靠看書過日子,這辦法使我不舒服;一個人往外面跑,也沒有多大趣味,況且這芝麻大的一個小城市,我不要幾天的工夫,就把什麼地方都逛完了。

    家裡呢,又永遠是那一對夫婦和一個小孩,連客人也不見來一個。

     堀口君的念經的工作突然加重起來。

    下午念經的事情也有了。

    他下課歸來後便忙着在神櫥前跪拜。

    有一天他念完經馬上就匆忙地提了一個包袱出去。

    過一些時候他回來時,我還在庭前散步,便問他到什麼地方去了來。

     “到海邊去了,是去抛擲供物的。

    ”他簡單地回答道。

     我不明白,又問了:“什麼供物?……” “前天也去海濱抛擲過一次。

    那是為了另一個死去的朋友。

    昨晚我的一個中學同學的靈魂到了我家裡來,那個人死了不過半年,是死在“滿洲”的。

    他來向我哭訴。

    所以我給他念經,我供他。

    供完了就把供物擲到海裡,也不再回頭去看,他的靈魂就會平安地到别處去,不再到我家裡來了,”他感動地解釋說。

     我想他大概昨晚做了什麼怪夢罷,其實這類的怪夢我不知做了多少,要我認真地一一供祀起來,說不定會使我傾家蕩産也未可知。

    我也不去管這些,就随口問道:“這樣的事情近來常有嗎?” “怎麼不是!從前也偶爾有過。

    近來卻突然多了起來。

    已經供過四五個人了。

    明天後天都有供的,還有一個是我妻子的好朋友。

    近來我家裡的鬼多着呢!”他嚴肅地回答道。

    歇了片刻,他又向我謝罪說:“很對不起,使你聽這些話。

    你不會害怕嗎?” “哪裡!”我接口回答。

    這短短的一句“哪裡”把他的全部話都否定了。

     在堀口君的眼裡看來,這家裡大概還是鬼比人多罷。

    但是在我的眼裡不但看不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