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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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要同她結婚”這樣一種道德的判斷,強加給三郎,并以此作為樂事。

     “你這個人,表面上看不出是個壞蛋啊!”悅子說,“讓非自己所愛的人生孩子,你就必須同美代結婚!” 三郎猝然用敏銳而漂亮的眼神。

    回望了悅子一眼。

    為了撞回這種視線,悅子加強了語氣。

     “不許你說不願意。

    我們家一直是理解青年人的。

    這是我們的家風。

    但是,也不許行為不檢點啊。

    你們的婚姻是老爺作的主,你就得結婚。

    ” 三郎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瞠目而視。

    他原以為彌吉肯定會拆散他和美代兩人的關系。

    不過,要結婚倒也可以。

    隻是,他有點顧慮愛挑剔的母親會有什麼想法。

     “我想同家母商量以後再定。

    ” “你自己有什麼想法呢?” 悅子非要說服三郎答應結婚不可,否則就不能心安理得。

     “既然老爺作主,讓我娶美代,我就娶呗。

    ”三郎說。

     對她來說,結婚或不結婚都不是什麼大問題。

     “這樣我也就卸下重擔了。

    ”悅子爽朗地說。

     問題就這樣非常簡單地解決了。

     悅子被自己制造的幻影所蒙蔽,她陶醉在幸福的事态中,由于自己的強迫,使三郎出于無奈,隻得同美代結婚。

    在這酩酊之中,難道就沒有類似身負戀愛創傷的女人喝悶酒的成份嗎?與其說這是醉的心情,莫如說是尋求茫然的自失;與其說是夢的心境,莫如說是尋求盲目。

    難道還不是故意為尋求愚蠢的判斷而痛飲的酒嗎?這種強行的酩酊,難道不是出自為回避身受刨傷而下意識地設計出來的故事情節嗎? 顯然,悅子對結婚這兩個字是很害怕的。

    她想把這種不吉利的文字處理,委于彌吉之手,讓彌吉負發出專制令之責。

    如同想看可怕的東西卻躲在大人背後怯生生地窺視的孩子一樣,在這點上她得依靠彌吉。

     在岡町站前向右拐的路上與公路交叉的地方,他們兩人遇見了兩輛豪華大轎在駛入了公路上。

    一輛是珍珠色,另一輛是淺藍色的四八年型的雪佛蘭。

    車子發出天鵝絨般柔和的音響,劃着一道曲線,從他們兩人身旁擦過。

    前面的車,滿載着興高采烈的青年男女。

     從悅子身邊疾馳而過的時候,駕駛台的收音機傳來的爵士音樂久久地飄蕩在她的耳邊。

    後面的車,是日本司機駕駛。

    微暗的車廂後座裡,坐着一對似猛禽類配偶的、金發的、目光銳利的初戀夫婦,紋絲不動…… 三郎微張着嘴,驚歎地目送着它們。

     “他們大概是回大阪去的吧。

    ”悅子說。

     于是,悅子覺得由大都會各種音響交織而成的遠方的噪音,突然乘風而來,搏擊着自己的耳朵。

     她明白,即使到那邊去,也不可能有什麼意義。

    對悅子來說,她沒有理由像鄉下人憧憬大都會那樣向往它。

    誠然,所謂大都會總有些誘人的離奇的建築。

    倒不是這些奇聳的建築吸引着她。

     她渴望着三郎挽着自己的胳膊。

    她在遐想:自己倚在他那滿是金色汗毛的胳膊上,沿着這條路走下去,直到遠遠的、遠遠的地方。

     于是,不知什麼時候,兩人來到了大阪,站在那錯綜複雜的大都會的正中央,不知不覺地被人流簇擁而行。

    她察覺到這種情況的時候,好愕然地環視了四周。

    也許從這一瞬間起,悅子才開始過真正的生活…。

     三郎會挽住自己的胳膊嗎? 這個漫不經心的青年,對這個同自己并肩而行的沉默不語的年長寡婦感到厭倦了。

    他哪裡會知道,她為了讓自己看,每天早晨都精心地梳理發髻。

    可自己隻是出于好奇,對這梳理精巧、芬香、不可思議的發髻一瞥了之。

    他做夢也沒想到,這個看上去特别冷淡的、特别驕矜的女人的内心。

    竟然盤旋着諸如想與自己挽胳膊之類的少女般的幻想。

    他抽冷子止住了腳步,然後拐向右邊。

     “這就回去嗎?” 悅子擡起哀訴的目光。

    那朦胧的眼色,仿佛反映着黃昏的天空,輝耀着略帶藍色的光。

     “已經很晚了。

    ” 兩人意外地來到了很遠的地方。

    遙遠的森林深處,杉本家的房頂在夕照中閃爍。

     兩人走了三十分鐘光景才到達那裡。

     ……從此以後,悅子開始了真正的痛苦。

    萬事俱備的真正的痛苦。

    唉!人世間就有這種時運不濟的人,奮鬥終生,事業好不容易獲得成功時,竟患了不治之症而痛苦地死去。

    旁觀者看來,着實分辨不清他嘔心瀝血一生的努力,究竟是為了事業的成功,還是為了住進高級醫院的特等病房痛苦地死去? 悅子本來打算費些時日,執拗地、幸災樂禍地等待着看到美代的不幸,猶如黴菌繁衍而腐蝕着她的身軀。

    耐心地等待着看到沒有愛情的婚姻的結局,如同當年自己的情況一樣陷入破滅…‘(假如能親眼看到那種情景,哪怕耗盡自己的一生也在所不惜。

    假如需要,就等待到白發蒼蒼,也心甘情願。

    )……她準備盯住不放,一盯到底。

    她不一定期望着三郎的情婦就是悅子。

    總之,隻要能夠看到美代在悅子的眼前呈現失敗、苦悶、煩惱、疲憊、頹唐就可以了…… 然而,不久這種打算明顯地落空了。

     mpanel(1); 彌吉根據悅子的彙報,把三郎和美代的關系公開了。

    每當遇到那幫碎嘴的村裡人尋根問底時,他就公開說:他們早晚會結成夫妻的。

    為了維持家中的秩序,這兩人的寝室雖然照舊隔開,但允許他們一周共寝一次。

    二周後,十月二十六日,三郎前去參加天理教秋季大祭祀時,将同他母親商量,一俟談妥,就由彌吉充當媒人,舉行婚禮,這一切都安排停當了。

    彌吉帶着某種熱情來監辦這一切。

     他一反常态,浮現出前所未有的厚道老頭兒般的微笑,以有點過分通情達理的态度,寬容了三郎和美代的交情。

    毋庸贅言,在彌吉的這種新的态度中,總是将悅子的存在放在意識之中。

     這是多麼難熬的兩周啊。

    悅子回想起從晚夏到秋天的無數個難以成眠的黑夜,丈夫連續外宿,使她深受痛苦的折磨,那種情景至今仍曆曆在目。

    白天裡,她對傳來的腳步聲悉感煩惱,準備去挂個電話,卻又躊躇不決,失去了時機。

    她數日不進食,喝了水就伏在床上。

    一天早晨,她喝了涼水,感到一陣冰涼傳遍全身,這時驟然生起服毒的念頭。

    一想到有毒的白色結晶體和水一起靜靜地滲透到體内的組織裡引起的快感,就陷入一種恍惚狀态中,毫無悲傷的熱淚滂沱而流了… 出現了同那時候一樣的征兆,那就是難以名狀的寒冷的戰栗,發作起來連手背都起雞皮疙瘩。

    這種寒冷,不就是監獄中的寒冷嗎?這種發作,不就是囚徒的發作嗎? 如同當年良輔不在悅子深感痛苦一樣,如今她親眼看到三郎,就感到痛苦。

    今年春上,三郎去天理的時候,他的不在。

    遠比眼前看到他更能給悅子帶來親密的感情。

    然而,如今她的雙手被束縛,連一個指頭也不許觸摸一下,隻能眼巴巴地盯視着三郎和美代縱情地親密。

    這是一種殘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刑罰。

    她怨恨自己沒有選擇攆走三郎,勒令美代堕胎的做法。

    悔恨幾乎使悅子看不見自己的安身之處。

    沒料到不願放棄三郎的這種當然的欲望,竟變成正相反的可怕的痛苦報應…——但是,在這種悔恨中,難道就沒有悅子的自我欺騙嗎?果真是期望和“正相反”的痛苦嗎?這不正是她預期的當然的痛苦、她自己早有思想準備的、毋甯說是她祈求的痛苦嗎?……就在剛才,希望自我的痛苦變成沒有餘蘊的東西的,不正是悅子嗎?十月十五日在岡町舉辦果市,要把優質的水果送往大阪,幸虧十三日是晴天,大倉一家也參加,杉本家的人們為收獲柿子而忙煞了。

    今年的柿子勝于其他果樹,獲得了豐收。

     三郎爬到樹上,美代在樹下等着更換挂在枝桠上的裝滿了柿子的籃筐。

    柿樹猛烈搖擺,從下面往上窺視,透過枝桠縫隙,可以望及的耀眼的碧空,仿佛也開始搖晃起來了。

    美代擡頭望着掩映在葉隙的三郎的腳在來回移動。

     “裝滿了!”三郎說。

     裝滿閃爍着亮光的柿子的籃子,碰撞着柿樹下方的枝桠,落在美代高舉的雙手上。

    美代無動于衷地把滿籃子柿子放在地上。

    她穿着碎白花紋布紮腿式勞動服,叉開雙腿,然後将倒空的籃子送到枝頭上。

     “爬上來呀!” 三郎這麼一呼喚,美代立即應聲:“好哩。

    ” 話未落地,她已經以驚人的速度爬到樹上了。

     這時候,悅子頭裹手巾,系着挽袖帶,抱着一摞空籃子從這裡經過。

    她聽見了樹上的嬌聲。

    三郎攔阻正在爬上來的美代。

    豈止如此,他還跟她開玩笑,硬要把她的雙手從枝桠上掰開。

    美代一邊驚叫,一邊想抓住耷拉在她眼前的三郎的腳脖子……他們的眼裡,沒有映現出躲在樹叢間的悅子的姿影。

     這時候,美代咬了咬三郎的手。

    三郎開玩笑地吵罵起來。

    美代一口氣爬上了比三郎所在的枝桠還高的枝桠上,佯裝要踢他的臉的樣子,三郎把手伸過去按住她的膝蓋。

    這動作之中,樹枝不斷地猛烈搖擺着。

    柿果累累、枝葉繁茂的樹梢仿佛在微風中搖曳,把微妙的顫動傳到了近鄰的樹梢…… 悅子閉上眼睛,離開了那裡。

    一股冰也似的寒冷,爬上了她的脊背。

     瑪基在狂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