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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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的河水裡,無數的水草順着流水方向漂流,透過水面可以望及恍如若隐若現的新鮮的綠色豐盈的頭發。

    他們穿過竹林,來到可以了望見大片水淋淋的雨後的莊稼地的小路上,三郎駐足,摘下了麥稭帽。

     “那麼,我走了。

    ” “去寄信嗎?” “是。

    ” “我有話跟你說哪。

    呆一會兒再寄嘛。

    ” “是。

    ” “到大街上,熟人很多,碰見太麻煩。

    咱們就到公路那邊去,邊走邊談吧。

    ” “是。

    ” 三郎的眼睛裡泛起了不安的神色。

    平素那麼疏遠的悅子,今天對自己競如此的親切,他感到悅子不論是話語還是身體都這樣貼近自己,這還是頭一遭。

     他窮極無聊,把手繞到背後。

     “背上怎麼啦?”悅子問道。

     “哦,昨晚祭祀結束後,脊背受了一點輕傷。

    ” “痛得厲害嗎?”悅子皺着眉頭問道。

     “不。

    已經全好了。

    ”三郎快活地答道。

     悅子心想:這年輕人的肌膚簡直是不死之身嘛。

     小路的泥濘和濕漉漉的雜草,把悅予和三郎的赤腳給弄髒了。

     走了不一會兒,小路愈發狹窄,不能容納兩人并肩而行了。

    悅子稍撩起和服下擺走在前面。

    突然,一陣不安襲上心頭,她想:三郎是不是沒有在自己的後面呢?她想呼喊他的名字,但又覺得呼喚名字或回過頭去都是不自然的。

     “那不是自行車嗎?悅子回頭這麼說道。

     “不是。

    ” 三郎不知所措似的神情曆曆在目。

     “是嗎?剛才好像聽見了鈴聲。

    ” 她垂下了視線。

    三郎的粗壯的大赤腳和她的赤腳一樣都被泥濘弄髒了。

    悅子感到滿足了。

     公路上依然沒有汽車的影子。

    而且,混凝土的路面早已幹了,隻在這裡那裡留下了倒映着渡狀雲的水窪,好像是用白粉筆描畫似的一道鮮明的線,隐沒在頂着淺藍色黃昏天空的地平線上。

     “美代懷孕的事,你知道了吧?”悅子一邊與三郎并肩行走,一邊說。

     “哦,聽說了。

    ”“聽誰說的?” “聽美代說的。

    ” “是嗎?” 悅子感到心跳加速了。

    她終于不得不從三郎的嘴裡聽到了對自己來說是最痛苦的事實。

    在這決心的底層仍然存在着錯綜複雜的希望,這促使她尋思:也許三郎掌握了确鑿的反證呢?譬如,美代的對象是米殿村的某青年,這男人是個臭名昭著的流氓;譬如,盡管三郎屢次忠告美代,可美代就是不肯聽這種忠告…一又譬如,同有婦之夫的農業工會職員犯的錯誤;等等。

     這些希望與絕望,以現實的姿态交替地浮現在悅子的眼前。

    她畏懼于這個姿态的精神狀态,促使她眼前的質問無限期地推遲觸及核心的問題。

    這些東西,宛如潛藏在雨後清爽的大氣中的無數快活的微粒子,宛如急于向新的結合雀躍的無數的元素。

    她的鼻腔裡都嗅到這些東西透明的動向,盡情地領略開始發燒的臉頰肌膚的氣息。

    兩人沉默良久,繼續在渺無人影的公路上行進。

     “……美代的孩子…”悅子冷不防地說,“美代的孩子的父親是誰?” 三郎沒有回答。

    悅子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還是沒有回答。

    沉默到了一定程度,勢必帶有某種意義。

    對悅子來說,等待這帶有某種意義的瞬問,是難以忍受的。

    她閉上眼睛,又睜開了。

    毋甯說,不正是她自己被問住了?……悅子偷看了一眼低頭的三郎的側臉。

    他的側臉在麥稭草帽下形成頑固的半面陰影像。

     “是你嗎?” “是。

    我想是的。

    ” “你說‘我想是的’,是‘也許不是’的意思嗎?” “不。

    ”三郎绯紅了臉。

    他強作的微笑隻擴展到某一角度就收住了,“就是我。

    ” 面對這不盡興的回答,悅子咬緊了嘴唇。

    她以為三郎的否定,哪怕是笨拙的謊言,一時的否定,也是對她應有的禮貌。

    在這難以取睫之中,她失去了自己所寄托的僅有的希望。

    悅子的存在,倘使在他的心中占有一定的位置,那他就不可能如此明目張膽地坦白交代出來。

    根據謙輔和彌吉的斷定,她也大緻認定這是一目了然的事實了。

    可是,她想知道的,不是三郎是孩子的父親這個事實,而是想把更多的賭注押在可能否定這個事實的三郎的羞怯和恐懼上。

     “是嗎?!”一悅子疲憊似的說,話語有氣無力,“所以,你是愛美代的哕?” mpanel(1); 三郎最難理解的是這句話了。

    對他來說,這句話仿佛是距自己很遙遠的、特别定做的、屬于奢侈的詞彙的。

    這句話裡似乎有什麼剩餘的東西,不切實的和超出限度的東西。

    雖說他和美代聯結在一起,是一種切實的關系,但不一定是永恒的關系。

    正因為這種關系是被放置在一個半徑裡才不得不互相聯結在一起,一旦脫離半徑之外,就會像再也不能互相吸引的磁石一樣。

    在這樣的關系中,他覺得愛這個詞似乎太欠妥了。

    他估計彌吉可能破壞美代和自己的關系。

    然而,這種關系并沒有使他感到痛苦。

    即使他被告知美代懷孕了,這個年輕的園丁也全然沒有自覺到自己要當父親。

     悅子的追問,迫使他勾起了種種回憶。

    他記得悅子來到米殿村約莫一個月光景,一天,美代遵彌吉之命到堆房去取鐵鍬。

    鐵鍬夾在堆房的緊裡首,怎麼也拔不出來。

    她就去把三郎喚來,三郎去把鐵鍬拔了出來。

    這時,美代大概是打算幫在使勁拔鐵鍬的三郎一把吧,她把頭鑽到三郎的胳膊下,支撐着架在鐵鍬上面的舊桌子。

    在夾雜着黴味的臭氣中,三郎嗅到了美代塗抹在臉上的雪花膏的強烈的香味兒。

    他要把拔出來的鐵鍬遞給美代,美代沒有接受,呆呆地仰望着他。

    三郎的胳膊自然而然地伸過去把美代抱住了。

     那就是愛嗎? 梅雨行将過去。

    在像被壓迫的俘虜般的季節即将結束之時帶來的悶熱的焦躁引誘下,三郎一時沖動,打着赤腳從窗口跳進了深夜的雨中。

    他繞過房子的半周,叩響了美代的卧室的窗。

    他的習慣于黑暗的眼睛,清楚地辨認出玻璃窗裡明顯地浮現出了美代的睡臉。

     美代睜開了眼睛。

    她看見了正在從窗外窺視的三郎那背光的臉,和那排潔白的牙齒。

    平日動作緩慢的這個少女,現在卻敏捷地把卧具推到一旁,躍起身來。

    睡衣前襟敞開,露出了一隻Rx房。

    這隻猶如拉滿的弓似的Rx房,甚至令人聯想到是不是由于Rx房的力量才把睡衣前襟敞開的。

    美代小心翼翼,不發出聲響地把窗戶打開。

    照面的三郎默默地指了指沾滿泥濘的腳。

    她便去拿來了抹布,讓他坐在窗框上,親自給他擦腳.這就是愛嗎? 在這一刹那問,三郎吟味着這一系列的回憶。

    他覺得自己雖然需要美代,卻不是愛。

    他成天價地考慮的事,就是預定到地裡除草啦,做着如果再次爆發戰争自己就志願當海軍的冒險的夢啦,空想着關于天理教各種預言的實現啦,想象着天降甘露在甘露台上的世界末日啦,回憶着愉快的小學時代馳騁于山野的情景啦,盼着吃晚餐啦等等。

    思考美代的瞬間,占不了一天當中的幾百分之一的時間。

    就連需要美代這種事,一想起來,也變得朦胧了。

    它與食欲幾乎是同一格式的東西。

    這種同自己的欲望作憂郁的鬥争的經驗對這健康的年輕人是無緣的。

     正是由于這個原因,三郎對這難以理解的質問,略作沉思之後,懷疑似地搖了搖頭。

     “不。

    ” 悅子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了。

     她喜形于色,臉上的光彩使人覺得簡直是充滿着痛苦。

    三郎好歹實實在在地被那可以望及的掩映在林間疾馳而過的阪急電車所吸引,沒有望望這時悅子的表情。

    倘使看見,他定會驚愕于自己這句話的不可解給悅子帶來了劇烈的痛苦,就會趕緊改變話頭的。

     “你說不是在愛……”悅子說着,仿佛在慢條斯理地咀嚼着自己的喜悅。

     “這……你……是真的嗎?……”悅子邊說邊費心地不斷誘導三郎再重複一遍,确實地說個“不”字,以免三郎翻改前言,…… 不是在愛,倒無所謂。

    不過,你不妨談談自己的真實心情嘛。

    你不是在愛美代對吧? 三郎沒有留意這重複多次的話。

    “是在愛嗎?不是在愛嗎?”…。

    啊!這是多麼無意義,多麼煩人啊!這種區區小事,少奶奶卻當作翻天覆地的大事挂在嘴邊。

    三郎深深插在褲兜裡的手,觸及了好幾片昨日祭祀節酒宴的下酒菜鱿魚幹和墨鬥魚幹。

    他想:“在這裡,假如嚼起鱿魚幹來,少奶奶會擺出一副什麼樣的面孔呢?”悅子的郁悶,激起他想逗樂的情緒。

    三郎用手指掏出一片鱿魚幹,輕快地往上一抛,像調皮的小狗那樣,用嘴把它接住,天真地說:“是,不是在愛。

    ” 愛管閑事的悅子即使到美代那兒傳話,說三郎不是在愛你。

    美代也不會吃驚的。

    因為這對感情真實的戀人,本來就沒有交談過愛或是不愛這樣繁瑣的話。

     20 過于久長的苦惱會使人愚蠢。

    由于苦惱而變得愚蠢的人,再也不能懷疑歡喜了。

     悅子站在這裡盤算着一切,不覺地競信奉了彌吉自己一派的正義。

    她尋思:正因為三郎不是在愛着美代,所以就必須同美代結婚。

     而且,将隐藏在僞善者的假面具下,“讓非自己所愛的女子懷了孕的男人的責任。

    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