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關燈
情,猶如連解放本身都不斷加以否認似的感隋。

    剛出籠的獅子,比本來一直野生的獅子擁有更加廣闊的世界。

    被捕獲期間,它隻有兩個世界,就是說,籠内的世界和籠外的世界。

    它不能存在于既非籠中又非籠外的第三個世界…然而,悅了的心與這些東西簡直毫無緣分。

    她的靈魂隻知道承認… 5 悅子在傳染病醫院後門所沐浴的陽光。

    隻能認為是無可奈何地充滿在地上的天大的浪費。

    對她來說,畢竟還是靈車内的昏暗更痛快些。

    坐在丈夫的靈柩上,随着車身的搖晃,好像有些東西也咯嗒咯嗒地在晃動。

    莫非是放在棺樞裡的丈夫珍藏的煙鬥碰撞在棺木闆上發出的聲音?要是用什麼東西包裹起來就好了。

    悅子伸手從白色樞布的外側撫摸發出聲音的地方。

    于是,像是煙鬥的東西,屏住了氣息似地不響了。

     悅子掀起帷子,看見從半道上走在這輛靈車前面的另一輛靈車在放慢速度,正在駛入混凝土的廣場,它是由特大的爐子似的建築和休息室圍了起來,實是大煞風景。

    這是火葬場。

     現在悅子還記得,那時候自己是這樣想道:我不是去焚燒丈夫的屍體。

    而是去焚燒我的妒忌。

     …但是,就算是把丈夫的屍體焚燒了,是不是可以燒掉了她的妒忌呢?毋甯說,妒忌是從丈夫那裡傳染過來的病毒一般的東西。

     它冒犯肉體,觸犯神經,侵蝕了骨骼。

    若要把妒忌燒掉,那麼,她就必須跟随靈柩步入那座高爐般的建築物的深處,除此别無他途。

     丈夫良輔在發病的前三天,沒有回家。

    他在公司上班。

    他似乎不會沉耽于色事而歇工的,隻是不願回到悅子盼望他回去的家,因為他無法忍受悅子的妒忌。

    一天裡悅子曾五次走到附近的公用電話亭前,可還是猶猶豫豫,沒有挂這個電話。

    倘使往公司挂,他一定會接的。

    他在電話裡絕不會講粗暴的話。

    然而,他的辯解,是溫柔得像撒嬌的貓一般的辯解,是故意帶着嬌氣的大阪口音、令人想象到他細心地将煙蒂插在煙灰缸裡的動作的辯解,這更加增添了悅子的痛苦。

    所以她甯可願意從良輔的嘴裡聽到粗暴的咒罵。

    眼看着這種責罵将從這個彪形大漢的嘴裡脫口而出,他卻用了親切的聲音反複地說,他保證無論如何也絕不爽約。

    悅子無法抵抗。

    再說,與其聽這類話,不如強忍着不挂電話更好些呢。

     “…在這裡很難說清楚。

    昨天傍晚,在銀座遇見了個老朋友,他邀我去打麻将了。

    他是工商部官員,不能怠慢的什麼?今兒我會回家的。

    下班馬上回去……不過,工作堆積如山啊。

    準備晚飯?準備不準備都可以……随便好喽……假使我吃過了,回去再吃一遍嘛…談到這兒吧。

    川路君在電話旁邊,他說羨慕咱們的恩愛呐…哦,知道了。

    知道了……那麼,再見……” 愛虛榮的良輔在同事之間,仍然裝出一副平庸的幸福的樣了。

     悅了在等待。

    繼續在等待。

    他沒有回家。

    他回家以後又很少在家裡過夜,這時候,哪怕是一次,悅子有沒有質問他或者責備他呢?她隻是用略帶哀婉的日光。

    仰望着丈犬。

    這雙像母狗般的眼睛、無言的哀傷的眼睛,觸怒了良輔。

    妻子所期待的東西,她的手活像乞丐乞食的手。

    她的眼睛活像乞食的眼睛。

    這樣的妻子期待的東西它使良輔嗅到剝掉牛活的一切細部之後所剩下的醜陋骨骼的夫妻關系的寂寞和恐怖。

    他把健壯的、不如說是把笨重的背脊向着她做出睡覺的樣子。

    一個夏天的夜晚,良輔正在睡眠,被妻子吻了吻身體,他說夢話似地啧啧嘟囔了一句:“無恥!”便扇了妻子一記耳光,恍如拍打叮在自己身上的蚊了,完全無動于衷。

     丈夫煽起悅子的妒忌,并以此為樂事,這是從這年夏天開始的。

     悅子看見丈夫陌生的領帶不斷增多。

    一天早晨,丈夫把妻了喚到穿衣鏡前讓她結領帶。

    悅子憂喜參半,手指顫抖,沒有把領帶結好。

    良輔有點掃興,離開了她,說:“怎麼樣,款式不錯吧!” “喲,我呵沒注意。

    是很新穎呀,買來的嗎?” “什麼,看你那副樣子,你就注意到了嘛……” “…挺台适的。

    ” “敢情合适。

    ” 良輔故意瞅了瞅書桌抽屜裡的那女人的手絹。

    不斷地浸泡着廉價的香水。

    更令人讨厭的東西。

    這些東西在家中散發出韭菜般的惡臭悅子劃了火柴,将他擺在桌面上的女人的照片一張張地燒掉了。

    讓她這樣做,是丈夫預謀的行動。

    丈夫回到家中,張嘴就問照片怎麼樣啦?悅子站在那裡,一隻手拿着砒霜,一隻手端着盛滿水的玻璃杯。

    他從悅子手中将悅子要吞服的藥打落在地。

    這一刹那,悅于摔倒在鏡子上,把額頭也劃破了。

     這天晚上,不知道為什麼丈夫愛撫得這幺熱烈!這是一時沖動的、僅是這一夜的風暴!這是幸福的污辱式的肖像畫! 悅子決心第二次服毒的夜晚,丈夫回家來了……接着,兩天後發病…兩周後就死去了。

     “頭痛。

    頭痛得難以忍受啊。

    ” 良輔站在門口不想進屋。

    說了這麼一句。

    悅子覺得丈夫回來。

     仿佛是為了阻撓自己方才要服毒的決心,并以此來折磨自己。

    平時嫌惡自己的丈夫回家帶來的喜悅,今晚真的是不見了。

    她帶着淡漠的心緒,将手支在拉門上,俯視着在昏暗的門口坐下不動的丈夫而惑到目豪。

    以死為誘餌好不容易才贖回的自豪,竟然使自己沒有察覺到不知什麼時候那死的念頭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喝灑了?” 良輔搖了搖頭,微微擡頭瞥了妻子一眼。

    他自己并沒有意識到這時他仰望妻子的眼睛會映現出妻子那如狗般的眼神,這是隻能用嫌惡的感情去看的眼神。

    從這種停滞的熱切渴望的眼神,從這種家畜莫名地因自己體内引起的病而不知所措、沉住氣訴苦般地仰望着主人般的眼神,良輔大概感到在自己體内第一次産生了一種難以理解的東西,他有點忐忑不安了。

    這就是病。

    但所謂病又不僅僅是這種東西。

     …此後十六天期間,是悅子最幸福的短暫期間新婚旅行和丈夫的死,與這幸福的短暫期間何其相似啊!悅子與丈夫是奔向死的地方旅行的。

    與新婚旅行一樣,這是一種殘酷驅使激越的身心和不知疲勞的不厭倦的欲望和痛苦…高燒魇住、裸露胸口的躺卧着的丈夫,被死神的伶俐技巧所操縱,像新娘子一般地在呻吟。

    得了腦病的最後幾天,他像做體操似地忽然擡起上半身,伸出幹涸的舌頭,露了被牙龈滲出的血染髒成紅土色的前齒,大聲地笑了…… mpanel(1); 新婚之夜的翌晨,在熱海飯店二樓的一個房間裡,他也曾這樣大聲地笑過。

    他打開窗戶,鳥瞰着緩緩起伏的草坪。

    飯店裡住着一家飼養西班牙産獵犬的德國人。

    這家人的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兒。

    想帶獵犬外出散步。

    這時,獵犬看見一隻貓從草坪的灌木叢後面穿過,就跑了過去。

    男孩兒忘了撒開手中的鎖鍊,被獵犬一拽,一屁股蹲在草地上了……看到這般情景,良輔天真而快活地笑了。

    他露出牙齒,無憂無慮地笑了。

    悅子從未見過他這樣放聲大笑。

     悅子趿着拖鞋也跑到了窗邊。

    那草地上的晨光,與庭園盡頭的耀光連成了一片。

    由于坡度的巧妙布局,庭園盡頭仿佛緊連接海濱似的。

    兩人然後下到一樓大廳。

    挂在柱子上的信插張貼了一張寫着“請自由閱覽”的招貼,還插着各種顔色的導遊圖。

    經過這裡時,良輔順手從中抽出一張,等候端來早餐的這段時間,他麻利地把它折疊成滑翔機。

    餐桌就在臨庭園的窗邊。

    “瞧!”丈夫說。

    他從窗口将疊好的滑翔機朝海的方向放飛了……太無聊了。

    這隻不過是良輔讨好撒嬌的女子時所施展的得心應手的一招罷了…不過,那時候良輔确是真心要取悅于悅子的,确是真心要诓騙這位新妻的,多麼誠實啊!……悅子的家還有财産。

    是财主世家,眼下隻剩下父女二人,是繼承戰國時代名将的血統的世家,擁有固定不變的财産。

    戰争結束了。

    财産稅,父親的死,悅子所繼承的少得可憐的股票……且不說這些,住在熱海飯店的那天早晨,兩人是名副其實的兩個人。

    良輔的熱病,再次把兩人置于僅有兩人的孤獨中。

    悅子一無遺漏地、多麼貪婪多麼無聊地盡情享受着這出乎意料地重新降臨在她身上的凄凄慘的幸福!有些地方,她的看護,連第三者都背過臉去。

     傷寒的診斷需費時日。

    長期以來,他被誤認為是古怪的頑固病毒性感冒。

    不時的頭痛、失眠,全無食欲……盡管如此,傷寒初期症狀的兩個特征,間歇性發燒和體溫與脈搏的不均衡卻沒有出現。

     發病的頭兩天,頭痛和全身倦怠,沒有發燒。

    那次回家次日,良輔向公司請了假。

     這一天,他難得整日像到别人家去玩的孩子,老老實實地拾掇東西就過去了。

    低燒的酸軟的體内。

    産生了一種莫名的不安。

    悅子端着咖啡走進了良輔的六鋪席寬的書齋。

    他身穿藏青地碎自花布便服,成大字形地躺在鋪席上,像要試試似地一個勁地緊咬着嘴唇。

     嘴唇沒有腫,他卻覺得腫了。

     良輔一見悅子走進來就說:“不要咖啡。

    ” 她躊躇的當兒,他又說:“給我把腰帶結轉到前面來。

    硌得難受……自己轉太麻煩啦。

    ” 很久以來,良輔讨厭悅子觸摸他的身體……連穿西服上衣,他都不願意讓妻子幫忙。

    今天不知他是怎麼回事。

    悅子将咖啡托盤放在桌面上。

    然後跪坐在良輔的身邊。

     “你幹嘛呀!像個女按摩師。

    ”丈夫說。

     悅子将手探人他的腰身下面,把絞缬染花布腰帶的粗結拽了上去。

    良輔連擡也不想擡一下身子。

    肥厚的身軀妄自尊大地壓在悅子纖弱的手上,她的手腕痛極了。

    盡管疼痛,她還婉惜這動作僅用數秒鐘就完成了呢。

     “這樣躺着,幹脆睡覺不好嗎?我這就給你鋪鋪蓋好嗎?” “你别管。

    這樣更舒服些。

    ” “好像比剛才更燒了,是嗎?” “同剛才一樣。

    是正常體溫嘛。

    ” 這時,悅子竟鬥膽做出連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動作。

    她把嘴唇貼在丈夫的額頭上測試了一下熱度。

    良輔一聲不言。

    眼睛在緊閉的限睑裡倦怠地活動着。

    他那油亮、肮髒、粗糙的額頭皮膚…。

    對了,不久它将會變成傷寒特有的、失去發汗機能的、幹燥着火的額頭,變成失去常态的額頭……再不久,變成土色的死人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