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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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腳步聲朝美代寝室相反方向的朝西的一間三鋪常寬的寝室走去了。

     4 狗的遠吠聲劃破了夜宅,使農村的夜晚顯得更加凄厲可怖。

    後面的小倉庫拴着一頭名叫瑪基的賽特種老獵狗。

    偶爾,成群的野狗也從連接着果園的稀疏叢林中通過。

    瑪基豎耳傾聽,發出了長長的令人厭惡的吠叫聲,仿佛在控訴自己的孤獨。

    野狗通過時弄得矮竹叢沙沙作響,它猝然止步,順聲呼應。

    聽覺敏銳的悅子被吵醒了。

     悅于隻睡了約莫一個多小時。

    離清晨的到來,還需要盡義務般地長眠。

    她探尋了應系于明天的希望。

    哪怕是極微小的。

    極一般的希望也好。

    沒有希望,人就無法将生命延長到明天。

    人為了明天,需要施舍渚如留在明天縫補的東西、明天起程的旅行車票、留在明天飲用的瓶子裡的剩酒一類東西。

    于是,這才被允許迎接黎明。

    悅子施舍什麼呢?對了,她施舍兩雙襪子吧,一雙深藍色。

    一雙茶色。

     對悅子來說,将這兩雙襪子送給三郎,就是明天的全部。

    悅子像信心十足的女子那樣,發現了這個希望所具有的空洞而義清淨的意義。

    她拽着這兩根纖細的繩子——深藍色和茶色的纖細的繩了,懸挂在仿佛不可理解的、胖乎乎的、漆黑的、暗淡的氣球般的“明天”上,不考慮向何處去。

    “不考慮”本身就是悅子的幸福的根據、生存的理由。

     直至現在,悅子的全身依然籠罩在彌吉那執拗的、骨節突出的、粗糙的手指的觸覺之中,一兩個小時的睡眠是無法把它拂去的。

    接受過骸骨的愛撫的女人,再也無法從這種愛撫中擺脫出來。

     悅子的全身留下假想的皮膚的感觸,它是比蝴蝶将要脫蛹而出時的蛹殼還薄的、肉眼看不見的、像塗抹過顔料之後半幹而透明的,一切身子。

    眼前就仿佛可以看見它在黑暗中的一大片裂璺。

     悅子用逐漸習慣于黑暗的目光,環顧了四周。

    彌吉沒有打鼾。

     隐約可見他的脖頸,像剝了毛的鳥一般。

    擱闆上的座鐘的滴答聲、地闆下的蟋蟀聲,給這黑夜劃出了這個世界僅有的輪廓。

    不然,這黑夜已不屬于這個世界了。

    這黑夜沉重地壓在悅于的身上,不顧一切地将悅子推向凝固的恐怖之中。

    就像墜落在嚴寒的天空中的蒼蠅一樣。

     悅子好不容易才微微地擡起頭來。

    百寶架的門上一的螺钿發出了藍色的光。

     …她緊緊地閉上了雙眼。

    恢複記憶了。

    這僅僅是半年前的往事。

    悅子來到這個家不久,常愛獨自外出散步,很快就被村裡人稱為怪人。

    悅子并不理會這些。

    仍然獨自散步。

    她那孕婦般走路的模樣,就是這時候開始引起人們注目的。

    凡看到她的人,無不斷定她是個有過自甘堕落的曆史的女人。

     從杉本家的土地一隅,隔河可以望及服部靈園的大緻輪廓。

    要不是春分秋分時節,來掃墓的人是甚少的。

    一到晌午,在廣闊的墓地段丘上,并排着無數潔白的墓碑,其可愛的影子一一落在旁邊的土地上。

    掩映在丘陵森林中起起伏伏的墓地的景緻,是明朗而清潔的。

    偶爾從遠處還望見一座花崗岩墓的潔白石英,在陽光照耀下閃爍着輝光。

     悅子特别喜愛擴展在這墓地上的天空之博大,特别喜愛貫穿墓地寬闊的散步的路之甯靜。

    這種潔白的明朗的靜谧,伴随野草的清香和幼樹的溫馨,仿佛比任何時候都更能使她的靈魂裸露。

     這是采花摘草的季節。

    悅子沿着小河畔邊行走邊采摘雞兒腸和土馬黃,然後放進和服袖的口袋裡。

    小河一處的水溢了出來,浸到草地上。

    那裡有芹菜。

    小河鑽過一座橋,橫穿從大阪直通往墓地門前的水泥路的終點。

    悅子繞過靈園入口的圓形草地,向散步的路走去。

    她覺得有點奇怪,自己競有這般閑暇。

    這難道不正像執行緩刑那樣的閑暇嗎?悅子從正在練棒球投球的孩子旁邊擦身而過。

    走了一程,走進方才的小河畔的籬笆裡,來到了還沒有立墓碑的草地。

     正想坐下來,悅子看見一個少年仰臉躺着,将一本書舉到面前,在專心地閱讀着。

    原來是三郎。

    他感到有人影投射在自己臉上,便敏捷地擡起了上半身。

    招呼了一聲:“少奶奶!” 這時,悅子衣袖口袋裡的雞兒腸和土馬黃劈頭蓋腦地落在他的臉上。

     這時,三郎臉上所泛起的瞬間的表情變化,明顯地給悅子帶來了清爽而明晰的喜悅,猶如一個易解的簡單方程式。

    因為他起初以為紛紛落在自己的臉上的野草,是悅子開的玩笑。

    于是,有點小題大作地把身子躲閃開了。

    接着,他從悅子的表情看出,這純是偶發事件,而不是在開玩笑。

    這一瞬間,他有點對不住似的露出了非常認真的眼神,站了起來。

    然後。

    又貓腰幫着悅子把灑落的雞兒腸撿了起來。

     後來。

    悅子想起她當時是這樣問道:“在幹什麼呢?” “在看書。

    ” 他面紅耳赤,出示了一本武俠小說。

    他說話的那種口吻。

    悅子當時認為是一種軍人腔調。

    但是,他今年才十八歲,不可能在軍隊裡呆過。

    原來是生于廣島的三郎為了模仿标準語才使用那種腔調的。

     後來,三郎無意中說出:有一回他到村裡領取配給面包,回來的路上偷懶被少奶奶發現了。

    這番吐露,與其說是自我辯解,不如說帶有讨好的意思。

    悅子說:我不會對任何人說的。

     她記得自己好像還問過一些有關原子彈爆炸的災害情況。

    他回答說:他家距廣島市較遠,沒有遭難,但親戚中也有全家遇難的。

     說到這裡。

    話題就完了。

    更确切地說,當時悅子覺得三郎似乎還要詢問自己什麼。

    她自己也就沒有說下去。

     悅子心想:初次看到三郎的時候,我覺得他像個二十歲的年輕人。

    在靈園的草地上,見到他那副模樣的時候,以為他是多大年齡了呢?我已記不清楚了。

    隻是,當時還是春天,他卻穿了件打滿補釘的布襯衫,敞開了胸懷。

    把袖管卷起,說不定是介意袖子太破的緣故吧。

    他的胳膊很壯實。

    首先,城市的男子不到二十五歲不可能有這樣子壯實的胳膊。

    而且,這雙被太陽曬得黝黑的成熟胳膊。

    對自己的這種成熟仿佛感到害羞似的,密密麻麻地長出了金黃色的汗毛。

     ……不知為什麼,悅子竟用類似責難的目光凝視着他。

    這種目光是與悅子不相稱的,但她隻好如此。

    他是不是覺察到了什麼呢? 不至于吧。

    他隻是意識到難以對付的主人家又來了一個麻煩的婦女。

    他的聲音!是帶鼻音的、不引人注意的。

    還有幾分憂郁但依然像孩子似的聲音。

    他讷讷寡言,他的話像逐句吐出來似的,其分量就像質樸野性的果實那樣沉重…… 盡管如此,第二天照面的時候,悅子早就可以不動任何感情地注視着他了。

    就是說,不是用責難的目光,而是代之報以微笑了。

     mpanel(1); 對!…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卻說到這兒來約莫過了一個月的光景,有一天,彌吉托悅子翻修耕作用的舊西服和褲子。

    彌吉急用,她一直縫到當天的夜半更深。

    淩晨一點,理應早已歇息的彌吉競走進了悅子的房間,表揚了她的熱心,還穿上了翻修好的西服,沉默良久,抽着煙鬥…… “近來睡得好嗎?”彌吉問道。

     “嗯。

    同東京不一樣,非常安靜……” “撒謊!”彌吉又說了一句。

     悅子老老實實地回答說:“說實在的,近來睡得不好,正在犯愁呢,肯定是太安靜了。

    我想是過于安靜的緣故吧。

    ” “這可不行,不把你叫來就好哕。

    ”彌吉說。

     彌吉在托辭裡,添加了幾許公司董事派頭的苦味。

     悅子下決心接受彌吉邀請來米殿村的時候,她已經預料到這樣的夜晚會來到的。

    毋甯說,她希望這一天的到來。

    丈夫過世時,悅子曾希望像印度的寡婦那樣殉死。

    她所空想的殉死是很奇怪的。

    不是為丈夫之死而殉葬,而是為妒忌丈夫而殉死。

    而且,她所希望的并不是一般的死,而是最耗時間的、最緩慢的死。

    或者是妒忌心重的悅子在尋求決不害怕妒忌的對象呢?或者是毫無目的的貪婪在那宛如尋求腐肉般的卑鄙的欲望後面,還有一種活生生的獨占欲在蠢動呢? 丈夫的死。

    …至今,秋天即将逝去的一天,停靠在傳染病醫院門口的靈車仍然曆曆在目…力夫把靈柩擡起來,從潮乎乎的散發着焚香和發黴味還有别的死亡氣味的地下太平間——落滿塵土、變成灰色的肮髒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假白蓮花、鋪上供守靈用的潮濕的鋪席、放置着搬運屍體用的褪了色的人造革床,設有不斷交替安放新靈牌的靈堂般的佛壇的太平間——登上了緩緩的水泥地斜坡,其中一個力夫腳登軍靴,走在水泥地闆上發出鞋釘磨牙般的咯咯聲。

    通向後門的門扉敞開了。

     當時,雪崩般地投射進來了一縷縷令人感動的強烈的陽光,這是悅子所不曾感受過的。

     十一月初,那是泛濫的日光,到處都充滿了透明的溫泉般的日光。

    傳染病醫院的後門。

    是朝向被戰火夷為平地的平坦盆地的市鎮的。

    從遠方而來的中央線電車斜斜地奔馳,掩映在尖梢已經枯萎的草叢中的土堤上。

    市鎮的一半被木造新房和建築中的房子掩埋了,另一半依然是一片長滿雜草的布滿瓦礫、垃圾的廢墟。

    十一月的陽光,占據了這座市鎮。

    其間有一條明亮的公路,自行車的車把閃爍着亮光在奔馳。

    不僅這些。

    廢墟上的垃圾堆裡,啤酒瓶似的碎玻璃片也發出了耀眼的光。

    這多芒的光恍如瀑布一齊傾瀉在靈柩以及尾随靈柩的悅子身上。

     靈車的發動機啟動了。

    悅子從靈柩後面登上了,放下帷了的車裡。

     到達火葬場之前,一路上:她所思想的不是妒忌,也不是死亡,淨是想着方才襲擊自己的強烈的光芒。

    她身穿喪服,在膝蓋蔔将手中的秋天的花束倒了倒手。

    花束有菊花、胡枝子、桔梗,還有因為徹夜守靈的疲勞而蔫了的大波斯菊。

    喪服膝蓋的部位染了一點黃花粉的污漬,悅子任由它了。

     沐浴着這種光,她有什麼感覺呢?覺得解放了?覺得從妒忌中,從難以成眠的無數之夜中,從丈夫突發的熱病中,從傳染病醫院,從可怕的深夜的夢呓,從臭氣,從死亡中得到了解放? 難道對這種強烈的光存在于地上,悅子依然感到妒忌,難道對這種妒忌的感動是出自她的惟一永恒的感動習癖? 解放的感情,理應是一種新鮮的否認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