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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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倉的女兒那裡借來紅皮漫畫書,淺子都非常生氣,并且把漫畫收走,然後将英語圖解的連環畫給了孩子。

    信子用藍色蠟筆把玉女亂塗一氣,以示報複。

     悅子從櫥櫃裡把春慶漆的食案拿了出來,一個個地揩拭幹淨。

     她的身子微微顫抖,等着聽挨刀的雞的嗚叫聲。

    她在食案上哈了哈氣,又揩了揩。

    米黃色的漆。

    由朦胧而變為晶亮,把悅子的臉都映在上面了。

    在這不安的反複的動作中,她想象着宰過雞的堆房的光景。

     堆房與廚房後門連接。

    羅固腿的大倉老婆提拎着一隻雞走進了堆房。

    下午的陽光,隻照到堆房内的一半地方,陰暗部分顯得更加昏暗了,要靠深灰色的鍛鐵的反射劃出來的輪廓,才能勉強辨别出放在進深處的鎬頭和鋤頭之所在,有二三塊開始腐朽的木闆套窗靠在牆上,有畚箕,有給柿子樹噴射殺蟲劑硫酸銅用的噴霧器。

    大倉的老婆坐在小桎木椅上,在她那像粗木節般的膝蓋之間,緊緊地挾住掙紮着的雞翅膀。

    這時,她才發現緊跟着自己前來的兩個孩子,在堆房門口定睛盯着自己的一舉一動。

     “這可不好啊,小姐。

    要挨媽媽罵的呀。

    到那邊去吧。

    小孩兒可不能看喲。

    ” 雞在使勁嗚叫。

    雞窩那邊的友雞聽見動靜,也應聲嘁嘁地嗚叫起來。

     在逆光的陰影中,隻見信子和她牽着手的小夏雄一直站在那裡,目光炯炯,驚訝地注視着大倉老婆的動作。

    她低着頭,淩駕在使盡渾身解數企圖振翅掙紮的雞之上,不耐煩似地把雙手伸到雞脖頸處。

     ——片刻,悅子便聽見混亂的、不知怎麼嗚叫才好的、敷衍一時的、聲嘶力竭的、令人煩躁的雞的嗚叫聲。

     彌吉竭力掩蓋着因客人不來而泛起的焦灼情緒,佯裝出一副并沒有不耐煩的樣子。

    不過,這種姿态充其量也隻能維持到下午四點光景。

    庭院的楓樹下的陰翳變得濃重時,他那焦躁不安的神情才開始直率地流露出來。

    他異乎尋常地抽了大量的煙絲。

    爾後,又匆匆忙忙地拾掇梨園去了。

     為了他,悅子走到墓地門前的公路盡頭,看看有沒有朝杉本家駛來的高級轎車,她憑倚橋桁,眺望着緩緩蜿蜒遠去的公路的彼方。

     這是彌吉喜歡的《離騷》中的對白,他在匾額上親自揮毫,挂在客廳裡。

    一代富豪能達到如此的情趣,是很不容易的。

    如果說,隻是一種天生的乖僻培養了他的審美觀,那麼這種佃農式的乖僻也許會在什麼地方制止住他的野心。

    出身好的人,是甚少這樣的風流韻事的。

     杉本一家忙極了,一直忙到下午。

    彌吉一再說,迎客沒有必要大肆鋪張。

    可是,大家都知道,如果按他所說去做,他肯定會不高興的。

    謙輔獨自悄悄躲在二樓上,逃避了勞動。

    悅子和千惠子很輕松地就預備了豆沙糯米飯團和菜肴,并着手準備萬一必需的晚餐,連秘書官和司機的份兒也都準備好了。

    大倉的妻子被叫來宰雞。

    身穿碎白道花紋布夏裝的她,向雞窩走去。

    淺子的兩個孩子興高采烈地尾随其後而去。

     “别去!我不是早就說過不許你們去看宰雞嗎?” 房子裡傳來了淺子的叫喊聲。

     淺子不會烹饪,也不會裁縫,卻自信有足夠的才能向孩子們傳授小市民式的教育。

    每次信子從大倉的女兒那裡借來紅皮漫畫書,淺子都非常生氣,并且把漫畫收走,然後将英語圖解的連環畫給了孩子。

    信子用藍色蠟筆把玉女亂塗一氣,以示報複。

     悅子從櫥櫃裡把春慶漆的食案拿了出來,一個個地揩拭幹淨。

     她的身子微微顫抖,等着聽挨刀的雞的嗚叫聲。

    她在食案上哈了哈氣,又揩了揩。

    米黃色的漆,由朦胧而變為晶亮,把悅子的臉都映在上面了。

    在這不安的反複的動作中,她想象着宰過雞的堆房的光景。

     堆房與廚房後門連接。

    羅圈腿的大倉老婆提拎着一隻雞走進了堆房。

    下午的陽光,隻照到堆房内的一半地方,陰暗部分顯得更加昏暗了,要靠深灰色的鍛鐵的反射劃出來的輪廓,才能勉強辨别出放在進深處的鎬頭和鋤頭之所在,有二三塊開始腐朽的木闆套窗靠在牆上,有畚箕,有給柿子樹噴射殺蟲劑硫酸銅用的噴霧器。

    大倉的老婆坐在小桎木椅上,在她那像粗木節般的膝蓋之間,緊緊地挾住掙紮着的雞翅膀。

    這時,她才發現緊跟着自己前來的兩個孩子,在堆房門口定睛盯着自己的一舉一動。

     “這可不好啊,小姐。

    要挨媽媽罵的呀。

    到那邊去吧。

    小孩兒可不能看喲。

    ” 雞在使勁嗚叫。

    雞窩那邊的友雞聽見動靜,也應聲嘁嘁地嗚叫起來。

     在逆光的陰影中,隻見信子和她牽着手的小夏雄一直站在那裡,目光炯炯,驚訝地注視着大倉老婆的動作。

    她低着頭,淩駕在使盡渾身解數企圖振翅掙紮的雞之上,不耐煩似地把雙手伸到雞脖頸處。

     ——片刻,悅子便聽見混亂的、不知怎麼鳴叫才好的、敷衍一時的、聲嘶力竭的。

    令人煩躁的雞的嗚叫聲。

     彌吉竭力掩蓋着因客人不來而泛起的焦灼情緒,佯裝出一副并沒有不耐煩的樣子。

    不過,這種姿态充其量也隻能維持到下午四點光景。

    庭院的楓樹下的陰翳變得濃重時,他那焦躁不安的神情才開始直率地流露出來。

    他異乎尋常地抽了大量的煙絲。

    爾後,又匆匆忙忙地拾掇梨園去了。

     為了他,悅子走到墓地門前的公路盡頭,看看有沒有朝杉本家駛來的高級轎車,她憑倚橋桁,眺望着緩緩蜿蜒遠去的公路的彼方。

     mpanel(1); 悅子從一端眺望着:鋪設到這裡就終止的尚未完成的公路、行将收割的豐收在望的莊稼、林立的玉米地、叢林及掩映在其中的小池沼、阪急電車的軌道、村道、小河,還有穿梭于上述地方之間、目力所及的汽車公路。

    這麼一來,她似乎覺得有些神志不清了。

    她想象着一輛高級小轎車,沿着這公路一直駛到她的身旁戛然停住,仿佛超越了空想,甚至接近于奇迹。

    她向孩子們探聽,據說晌午在這裡停泊過兩三輛小轎車。

    然而,現在卻無此可能。

     她想:對了,今天是秋分。

    可是,這是怎麼回事?為了不讓眼睛尖的孩子亂攪和,上午做好了的豆沙糯米飯團,裝在多層漆盒裡以後就放在櫥櫃内了。

    現在大家忙得誰也想不起這件事來了。

     我曾在佛壇前叩拜過。

    但也和平日一樣,隻是上上香而已,成天價地隻顧盼着活人來訪,都盼得不耐煩,誰的心都把死者忘得一千二淨了。

     悅子看見前來掃墓的一家人,按先後順序熱熱鬧鬧地從服部靈園的門口走了出來,他們是一對常見的中年夫婦,偕同四個孩子,其中一個是女學生。

    孩子們輕易不成群結隊,他們時而不斷折回頭,時而又跑到最前面。

    仔細一瞧,原來他們是在可供繞車的圓形草坪上玩捉蝗蟲的遊戲。

    誰不踏人草坪而又捕捉最多的就赢。

    草坪漸漸籠罩上暮色。

    門口可以望及的深處是墓地,葳蕤的小樹林和草叢,恍如飽含水分的棉花,漸漸融在陰影裡。

    惟有遠處的丘陵斜坡上的墓地,還殘留着落日的餘輝,在墓石和常綠樹上閃閃爍爍。

    也惟有這斜坡在靜靜的落日餘輝的照耀下,看上去簡直像是一張人的臉。

     這對中年夫婦對孩子們全然漠不關心,隻顧一邊走一邊微笑,相互談論着什麼。

    悅子覺得這種情形,未免有點不通人情。

    按照她的傳奇式的想法,丈夫一定是見異思遷之徒,妻子一定是深受折磨的人,中年夫婦要麼覺得厭倦,懶得張嘴;要麼互相怨恨,懶得啟齒;二者必居其一。

    然而,紳士身穿花哨條紋上衣和款式與衆不同的褲子,夫人穿着淡紫色西服裙,拎着一隻購物袋,暖水瓶從中探出頭來,他們簡直像是與故事毫不相幹的人。

    這些人是屬于這樣的人種,即把人世間的故事當作茶餘飯後的話題,随後就會忘得一幹二淨了。

     夫婦倆來到橋畔,揚聲呼喚了孩子們。

    爾後,不安地掃視了一遍前後寥無人影的公路。

    最後,紳士走近悅子身邊,謙恭地探詢道:“請問從這條路怎麼去阪急岡町站?” 悅子告訴他一條捷徑,通過田園,穿越府營住宅小區就可以到達。

    這時候,夫婦倆昕了悅子正确的、東京靠山高級住宅區的人所使用的語言,不由地瞠目而視。

    不覺間,四個孩子也圍攏過來,仰望着悅子的臉。

    一個約莫七歲的男孩兒在她的面前悄悄地将拳頭伸了出來,稍稍松了松拳頭,說:“瞧!” 從男孩兒的小指縫間,可以看見一隻蜷曲着身子的淡綠色的蝗蟲,在指頭的陰影下,時而慢慢伸展腿腳,時而又将腿腳縮了回去。

     大女孩兒從下面粗暴地打了男孩兒的手。

    這一巴掌,使男孩兒不由自主地張開了手掌,趁機飛出來的蝗蟲落在地上,蹦了幾下,就鑽進路旁的草叢裡,不見蹤影了。

     姐弟倆開始争吵起來。

    雙親邊笑邊責備。

    他們一行人向悅子行了個注目禮,又按老樣子繼續他們悠悠自在的行軍,從草叢茂密的田問小徑遠去了。

     悅子忽地想到自己身後是不是停着一輛杉本家急盼的小轎車呢?于是,她回頭環視了一圈,公路上仍然沒有小轎車的影子。

    路上的陰影越發濃重,天變得昏暗了。

     直到大家就寝時刻,客人還是沒有來訪。

    全家籠上了沉悶的空氣,他們模仿着焦灼得不願說話的彌吉,無可奈何地裝出一副估計客人可能還會來的樣子。

     自從來到這個家,悅子不曾見過舉家在如此等候過一個人。

    也許彌吉忘卻了,他嘴裡沒有吐露過彼岸節的秋分祭祀之事。

    他在等待着,在繼續等待着,希望與絕望交替地折磨着他,猶如過去悅子盼望丈夫回家一樣,處在毫無目标的、将所有東西都置之不理的狀态之下。

     “還會來的。

    不要緊,還會來的。

    ” 誰都害怕說這句話。

    因為要是這麼一說,反而覺得客人真的不來了似的。

     13 悅子多少理解彌吉的心情,但她并不認為彌吉今天整日所充滿的希望,僅僅是獲得高升機會的希望。

    毋甯說,更加感到傷心的,不是受到了自己企盼的人所背叛,而是被竭力輕蔑的人所背叛,這是捅到脊背上的一把匕首。

     彌吉後悔不該讓農業工會的幹部看那份電報。

    這家夥一定是借此機會給彌吉貼上他是“被唾棄的男人”的标簽了吧。

    這幹部硬說一定要看大臣一眼,就在杉本家一直呆到晚上八點左右,勤懇地幫着幹這幹那。

    因而他一覽無遺地目睹了彌吉的焦灼、謙輔的背地裡嘲弄、舉家歡迎的準備情形、逼近而來的傍黑、疑惑以及行将肯定喪失的希望。

     悅子呢?她從這天所發生的事情中吸取的教訓就是:對任何事情都不能期待。

    與此同時,她對希望破滅了的彌吉那種千方百計地設法不使自己的心受到傷害的苦苦掙紮,竟産生了一種奇妙的親愛的感情,這是到米殿村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的。

    也許那封惡作劇的電報,是彌吉在大阪的衆多知交中的一個,趁宴席即興時,在半醉半醒的狀态下随便亂寫出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