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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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兵變呀。

     哨兵說,差不多。

     那哨兵說着,就開門進了營長的宿舍,進去後又立馬把門給關了。

    他們就在那門外等着,竟等得日出日落,歲月久長,還不見那哨兵從屋裡出來。

    吳大旺問連隊的通訊員說,連長在這兒嗎?通訊員肯定地點了一下頭。

    又等一會,吳大旺就有些急不可耐地朝三營長的窗口走去,他看見屋裡既然是秘密會議,三營長的窗子竟還開着。

    就是這個時候,就是這扇窗子,讓吳大旺看到了驚心的一幕,感到了他和劉蓮的關系,并非是簡單的性與情愛。

    他從那窗子裡聞到了一股撲面的酒氣,人未到窗前,那酒氣就熾白烈烈地轟在他的臉上,接着他還聽到劈哩啪啦耳光的響聲。

    慌忙謹慎地爬到窗口,竟發現那屋裡不是開會,而是喝酒,被從窗口拉到屋中央改為餐桌的三營長的辦公桌上,擺滿了空盤空碗,有幾個當地産的老白幹酒瓶,倒在碗盤的中間,五、六雙鮮紅的筷子,橫七豎八地躺在桌上,落在地上。

    顯然,他們是從午飯開始喝的,現在,都已酩酊大醉,四、五個幹部,差不多都已醉得不可收拾,那景像完全是敗軍敗仗後破罐子破摔的一幕活報劇目。

    吳大旺怔在窗口,他發現除了三營長和他的連長外,這一堆酒醉的軍官中,還有三團副團長和三團三營的教導員,還有一個,好像是師司令部哪個科的參謀。

    這一些人既非同鄉,也不是工作崗位上的夥計戰友,之所以能聚在一起,是因為他們都曾當過師長家的公務員、或者警衛員,再或是師長當營長、連長時的通訊員。

    比如三團的副團長,就是師長當營長時的通訊員,三團二營的教導員,就是師長當副師長時家裡的第一任公務員。

    吳大旺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聚在一起,人人失去覺悟和原則,放任着自己的理性和紀律,脫了軍裝,開懷露脖,個個喝得爛醉如泥,在千瘡百孔地挫傷着軍人的風範和形象。

    副團長已經躺在營長的床上打着呼噜睡了過去,那個參謀不知為啥依着床腿,坐在地上,又哭又笑,而三營長自己,蹲在桌子腿下,不停地拿着自己的雙手,打着自己的嘴巴,罵着自己道,我讓你胡講亂說!我胡講好的亂說!倒是他們的連長和三團二營的教導員都還清醒,不停地拉着營長,勸着他道,何苦呢,何苦呢,哪個部隊留下,哪個部隊解散,誰都還不知道你何苦這個樣兒? 三營長就坐在那兒哈哈大笑着又喚又叫。

     ——明擺着的嘛! ——明擺着的嘛! 然後,他的通訊員端了一杯泡好的茶水到了他面前,先用嘴唇試了一下熱不熱,就把那茶水遞給了營長說,喝吧營長,人家說濃茶醒酒呢。

    營長便接過那杯水,慢慢倒到地面上,讓那晶黃的茶水漫無目的地朝四面流動着,擡頭看了一眼面前的人,說你們看,這就是我們三營的兵,和這水一樣,朝着四面八方流。

     到這兒,窗口的吳大旺開始變得懵懂又迷惑,他不知道他們為啥兒會聚到一塊兒,為啥會喝得如此不顧影響,個個癱醉。

    也就這個當兒,連長扭頭看見了他,驚怔了一下,臉上顯出一種慘白,瞟一眼屋裡倒下的戰友,忙丢下營長從屋裡快步走出來,一把将吳大旺從窗口拉開來,瞪着眼睛質問他,我沒讓你歸隊你為啥歸隊呢? 他說,連長,我回家已經一個半月啦。

     連長說,去沒去師長家? 他說,還沒呢。

     連長便松了一口氣,又返身到營長屋裡說了什麼話,出來就拉着吳大旺,帶着通訊員,回自己的警務連裡了。

    一路上,連長和指導員恰恰相反,他惜語如金,隻給吳大旺說了一句話,說今天你聽到看到的,誰到不要說,說出去傳到師長的耳朵裡,那事情就大了,不可收拾了。

     事情就是這樣,吳大旺回到軍營,猶如一粒扣子,掉進了一團亂麻之中,雖然有其千頭萬緒,卻沒有一絲線頭能穿入他那粒扣子的扣眼兒。

    精簡整編,那是多麼大的事情,他一個小小的士兵,哪能理出一個頭緒來。

    而他所關心的,隻是他和劉蓮的愛情,還有因為那愛情結出的他退伍回家、安排工作和把妻兒的戶口轉入城市的勝利果實。

    在吳大旺的眼睛裡,事情就這麼簡單。

    回到軍營那短暫的日子裡。

    令他真正深感意外的是,本是做着以悲劇來結束那段愛情故事的準備,卻意外地收到了加倍的喜劇結尾的效果。

    沒有想到,因為他在軍營不合時宜地出現,倒加速了組織上安排他盡快離開部隊的步伐。

    居然在短短的一周之内,人家就安排好了他的工作,辦理好了他的妻子、兒子農轉非進城的一切手續。

    而且,這些麻團樣淩亂、纏人的事情,居然沒讓吳大旺有一絲的難處,費上一丁點兒的手腳。

    而他所要配合的事情,就是在機關幹部的指點之下,填了幾張表格;在有關表格的下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如此而已。

     事情的結尾,真的是快得迅雷不及掩耳,讓吳大旺有些措手不及,缺少心理準備。

    這幾天的時間,他把有關國計民生、固我長城、強我軍隊的整編工作放到一邊,利用白天,重新熟悉了陌生了一個多月的軍營,和同鄉們見了一次面,把被褥、衣服洗了一遍;利用夜間,簡單疏理了一下自己的心理形狀,把對劉蓮的思念,由模糊不清的欲望和牽挂,整理成近乎于鄉村說的桃花大運的愛情,以期用桃花大運四個浮淺的字眼,來減低對他來說已經變得不再現實的欲望之念。

    吳大旺已經隐約感受到了這場愛情的全部經過,似乎是從一開始都在一個謀劃好的計劃之中,如何開始,如何結尾,都如一場戲劇有導演在幕後指手劃腳,而留給他的發揮空間,隻是把自己的内心真情,一點一滴地向外揮發,直至到自己投入到或多或少地有些不能自拔。

    感受到了愛的流失,卻又不願承認自己和劉蓮的愛情,滲有渾雜的水份。

    從内心深處,他甯願利用自我的欺騙,也要維系住他心裡那美好的童話。

    因為體味到了生命内部的美好,就更不願把自己的故事,與外在的整編聯系起來去加以考查和思考。

    他不相信師長會甘願把自己的部隊借着精兵簡政之風,化為秋天飄零之葉,讓他的部下,團、營、連、排、班,直至每一個士兵,都如這季節的樹葉随風飄去。

    雖然已經有三個營和四個連隊在一聲令下之後,被汽車拉着到了千裡之外的兄弟部隊,到了那塊滿是少數民族的邊疆地區,但他還是不願面對這樣的事實。

    在他親眼目睹到的兩天裡,他看到部隊整編,師裡住有軍區和軍裡的工作組,工作組的組長由軍長新自擔任,透過這莊嚴的形式,他體會到了整編的嚴肅,以旁觀者的目光,見證了那些被調離開這座軍營的部隊,在和首長們一道兒忍悲含痛地用完最後一頓豐盛大餐,有許多人借着一點酒興,在無人知曉的僻靜之處,砸了和他們朝夕相處,擋風避雨的連隊的玻璃,摔了許多十幾年一直與他們同榮辱、共患難的訓練器材,最後在離開營院要走時,他們彼此抱頭大哭,痛不欲生,如同一場再也難以相見的生離死别。

    但是,他們還是走了。

     一團調走了。

     二團的一營調走了。

     師直屬隊的機槍連也被調走了。

     吳大旺是在昨天的下午,悄悄來到與勤務連相鄰的機槍連,那時候那個曾在解放戰争中兩次立過集體大功的連隊,已經被五輛解放牌卡車送往鐵路上的軍轉站。

    他到機槍連時,那裡隻剩下濃厚的狼藉,如同她和劉蓮兩個月前在師長的洋樓裡砸東甩西留下的一片淩亂,所不同的是,他們在一片狼藉中收獲的是瘋狂而真摯的愛,而這個連隊,在一片狼藉中,收獲的隻能是每個軍人突如其來的命運的沉浮與改變。

    訓練的木槍扔在屋子裡,留下的木馬上那新的膠皮被人用刀割破了,露出的豁口如同大喚大叫的嘴。

    原來整潔的黑闆報上,醒目地寫着一行粗野而火熱赤誠的文字——肏你媽呀,我不想離開這座軍營啊! 還有被封的宿舍屋門的封條上,有士兵用紅色鋼筆寫了幾句順口溜——大海航行靠舵手,舵手聽命細水流;水流往東我往東,軍人的命運更自由。

     這順口溜的作者落款是意味深長的哎啊呀。

     吳大旺在機械連的門前站了很久,落日的血紅靜靜地從一片寂靜中鋪過來,有幾隻無家可歸的老鼠,從機槍連的夥房那兒東張西望地跑出來,最後朝還未及解散的火箭筒連的夥房跑過去。

    有一種家破人亡的凄楚的感覺,從落日中襲上吳大旺的心頭時,他覺得很想有眼淚掉出來,擠了幾下眼,眼裡卻空空蕩蕩。

    到這時,他這才真正明白,精簡整編并沒有多少真的傷悲存在于自己的内心。

    而真正使他痛苦不安的,是連長和指導員堅決不讓他去師長家裡,不讓他去見上劉蓮一面。

    他從機槍連門前走開了。

     在回連隊的路上,他碰到了來找他要他在一張安排工作的表格上簽名的管理科長。

    管理科長在他簽完名時,在路邊拍了拍他的肩,很神密地笑了笑,說吳班長,你享劉蓮的福了,全師官兵的命運都沒你的好。

    然後就拿着那張表格走掉了。

     他就在那路邊站了大半天,直到晚飯前後,他還在那兒品味着管理科長的話,和管理科說話時臉上半陰半陽的笑。

     晚上,部隊熄燈号響過之後,幹部、戰士們都已陸續地閉上眼睛,進入夢鄉,而他睡在公務班靠東的牆下,獨自睜眼面壁,思考着這發生的一切,不知為什麼,白天,他總是會把整編和他與劉蓮的性愛分開來開待和思考,而到了晚上,又總是會不自覺地把他和劉蓮的愛情與部隊的解散、整編聯系在一起。

    這時候,有一種被戲弄的感覺,會蟲蛀樣襲上心頭,那種本來不很明顯的自尊在這時,會多少感受一點明顯的傷害。

    可想到在和劉蓮在一起的日子裡,她的諸種好處,她對他那許多說不清是母親、大姐,還是上級和妻子樣的愛,卻使他剛剛泛上心頭的受辱的尊嚴,又會馬上被一點一滴地掩蓋下去,而重新看到的,就是劉蓮那甜熟、美麗、動人的身子,白潤光滑的肌膚和她那張總是有說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