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詩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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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亦不自知其所以至,一如大江之順流東下,穿壁倒谷,一任其自然。

    彼之為文,既以不經意之筆出之,故其文不假經營,亦不局促,更無所謂出格與入格了。

     東坡為文,長于設譬,凡平生耳所聞、目所見者,無一非其取譬之好材料,瓦礫敝屣,一經其運用,立即變為黃金珠玉,街談巷議鄙俚不堪的材料,一經他的手筆,無不妙處風生,另有一番風趣。

    所以參寥子嘗評其文雲: 東坡牙頰間,别有一副爐鞲也。

     東坡為文,既不用鍛煉工夫,全是一種不經意之作,和一種感時觸物猝然而發的文字。

    故字裡行間多少總不免露一些鋒芒,譬如一方白玉,總帶一些微瑕,主其氣,不計其工,這卻是東坡之本色。

    觀其曾與謝民師論文書雲: 所示書教及詩賦雜文,觀之熟矣,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橫生。

    孔子曰:“言之不文,行之不遠。

    ”又曰:“辭達而已矣。

    ”夫言止于達意,疑若不文,是大不然。

    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于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辭達。

    辭至于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

    揚雄好為艱深之詞,以文淺易之說。

    若正言之,則人人知之矣。

    此正所謂雕蟲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物也,而獨悔于賦何哉?經身雕蟲而獨變其音節,便謂之經,可乎?屈原作《離騷經》,蓋風雅之再變者,雖與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賦而謂之雕蟲乎?賈誼見孔子,升堂有餘矣,而乃以賦鄙之,至與司馬相如同科。

    雄之陋如此,比者甚衆。

    可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也。

     所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雲雲,這幾句不啻東坡自己的寫照。

    至其對于揚子雲之作,評為雕蟲篆刻者,所以諷當世文人好為艱澀之詞而發也。

     東坡文字中,小品亦佳。

    如尺牍着墨不多,而情韻風生,所謂雖嬉笑怒罵之詞,皆可書而誦也。

    吾人縱在極煩惱的時候,讀了他的小品,總覺得習習清風,生于兩腋。

    王世貞所謂: 懶倦欲睡時,誦子瞻小文及小詞,亦覺神工。

     宋孝宗刊其集而為之序曰: 力斡造化,元氣淋漓。

    窮理盡性,貫通天人。

    山川風雲,草木華實。

    千彙萬狀,可喜可愕,有感于中,一寓于文。

    雄視百代,自作一家,渾涵光芒,至是而大成矣。

     又東坡自評其文曰: 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

    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裡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随物賦形,而不可知也。

    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

    其他雖我亦不能知也。

     這一段評論,除對于評論他的文章外,其餘無論以之評其詩,評其性情,甚至評其一生,無不适合。

    換言之,東坡的一切,都可在這幾十個字中包括無遺了。

     東坡平生笃于友孝,門下弟子甚多,黃庭堅、晁補之、秦觀、張耒、陳師道等,東坡待之如朋俦,不以弟子門人目之。

    元祐中,晁、秦、陳、黃與東坡同入閣,當時号稱四學士。

     長公波濤萬頃陂,少公巉秀千尋麓。

    黃郎蕭蕭日下鶴,陳子峭峭霜中竹。

    秦文倩俪舒桃李,晁論峥嵘走珠玉。

     長公指東坡,少公指子由,其餘即指四學士,就中晁、張長于文,黃、陳長于詩。

    而黃庭堅之詩,尤高奇超人一等。

    世人或以黃之詩,與蘇東坡并稱,稱為蘇黃。

    其實二人之氣度魄力,并不相同。

    魏道輔論之甚詳曰: 東坡文中龍也。

    理妙萬物,氣吞九州,縱橫奔放,若遊戲然,莫可測其端倪。

    魯直區區持斤斧準繩之說,随其後而與之争,至謂未知句法,蓋魯直欲為東坡之邁往而不能。

    于是高談句律,旁出探度,務以自立而相抗,然不免居其下也;山谷之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