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中年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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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識故侯。

     東坡初遊是山,對于山谷之奇秀,大有應接不暇之憾。

    其與友人書雲: 仆初入廬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欲見,應接不暇,不欲作詩也,已而山中僧俗皆曰:“蘇子瞻來矣!”不覺作一絕。

     所雲一絕,即為題西林寺壁上之詩。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無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七月過金陵,其時王安石已罷職,居于鐘山之下,優遊自适,不問世事。

    其生活頗閑适,觀其所作詩雲: 邯鄲四十餘年夢,相對黃粱欲熟時。

    萬事盡如空鳥迹,怪君強記尚能追。

     數椽庳屋生茨草,三畝荒園種晚蔬。

    永日終無一樽酒,可能留得故人車。

     澗水無聲繞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

    茅檐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

     東坡至金陵,即往見之,與共談笑。

    以東坡灑落之胸襟,光風霁月之氣度,當然不存什麼恩和怨,昨日反目,而今日攜手,這本是大丈夫應有之态度。

    觀其與安石倡和詩雲: 青李扶疏禽自來,清真逸少手親栽。

    深紅淺紫從争發,雪白鵝黃也鬥開。

     斫竹穿花破綠苔,小詩端為覓桤栽。

    細看造物初無物,春到江南花自開。

     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

    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

     東坡與王勝之遊蔣山,賦詩,安石取讀之,至“峰多巧障日,江遠欲浮天”,撫幾曰:“老夫平生作詩,無此一句。

    ” 到郡席不暖,居民空惘然。

    好山無十裡,遺恨恐他年。

    欲款南朝寺,同登北郭船。

    朱門收畫戟,绀宇出青蓮。

    (荊公宅已為寺)夾路蒼髯古,迎人翠麓偏。

    龍腰蟠故國,鳥爪寄層巅。

    竹杪飛華屋,松根泫細泉。

    峰多巧障日,江遠欲浮天。

    略彴橫秋水,浮屠插暮煙。

    歸來踏人影,雲細月娟娟。

     又東坡緻安石書雲: 某始欲買田金陵,庶幾得陪杖屦,老于鐘山之下。

    既已不遂,今儀真一住,又已二十日,日以求田為事,然成否未可知也。

    若幸而成,扁舟往來,見公不難矣。

     其中無一句含有塵芥,從可知東坡的器量了。

     年底,到泗州,因赀用罄竭,上表欲乞居常州,表曰: 臣轼言:“臣聞聖人之行法也,如雷霆之震草木。

    威怒雖甚,而歸于欲其生;人生之罪人也,如父母之譴子孫,鞭撻雖嚴,而不忍緻之死。

    臣漂流棄物,枯槁餘生,泣血書詞,呼天請命,願回日月之照,一明葵藿之心。

    此言朝聞,夕死無憾。

    臣轼誠惶誠恐,頓首頓首。

    臣昔者嘗對便殿,親聞德音。

    似蒙聖知,不在人後。

    而狂狷妄發,上負恩私。

    既有司皆以為可誅,雖明主不得而獨赦。

    一從吏議,坐廢五年。

    積憂熏心,驚齒發之先變;抱恨刻骨,傷皮肉之僅存。

    近者蒙恩,量移汝州,伏讀訓詞,有“人材實難,弗忍終棄”之語。

    豈獨知免于缧绁,亦将有望于桑榆。

    但未死亡,終見天日。

    豈敢複以遲暮為歎,更生僥觊之心?但以祿廪久空,衣食不繼,累重道遠,不免舟行。

    自離黃州,風濤驚恐,舉家重病,一子喪亡。

    今雖已到泗州,而赀用罄竭,去汝尚遠,難于陸行。

    無屋可居,無田可食,二十餘口,不知所歸,饑寒之憂,近在朝夕。

    與其強顔忍恥,幹求于衆人;不若歸命投誠,控告于君父。

    臣有薄田,在常州宜興縣,粗給饘粥。

    欲望聖慈,許于常州居住。

    ” 神宗許之,遂居常州。

    曾緻賈耘老書雲: 仆已買田陽羨,當告聖主,哀矜餘生,許于此安置。

    幸而許者,遂築室荊溪之上而老矣。

    仆當閉戶不出,君當扁舟過我也。

     東坡五年谪竄,飽嘗世途的紛擾,壯志消磨殆盡,意氣沮喪不堪,無怪他要日趨恬淡無為,而有老于山水之想了。

    他從宜興到揚州的竹西寺,留題有雲: 十年歸夢寄西風,此去真為田舍翁。

    剩覓蜀岡新井水,要攜鄉味過江東。

     道人勸飲雞蘇水,童子能煎罂粟湯。

    暫借藤床與瓦枕,莫教辜負竹風涼。

     此生已覺都無事,今歲仍逢大有年。

    山寺歸來開好語,野花啼鳥亦欣然。

     看了這三首詩,可知東坡早已抛棄一切,願為田舍翁以老了。

    然而有為的人才,天豈肯讓他空老?果也東坡再立廊廟之機會又到了。

     元豐八年,神宗崩,朝政為之一變,東坡乃入朝視事。

    綜觀神宗在位十八年,勤儉愛民,不禦畋遊,不治宮室,勵精圖治,不失為一世英主。

    惜乎求治過急,聽信王安石,變壞法度,竟為國之大害。

    富弼嘗得窺神宗有好大喜功的野心,勸其二十年口不言兵,以免邊疆生事,而不用其言。

    結果西夏一役,死者數十萬,創巨痛深,後悔莫及,卒至百不如意,贲志以殁。

    太子立,是為哲宗,年幼,太後臨朝,垂簾聽政。

    太後于神宗在位時,已屢覺新法之不便,及攝政,即将熙甯以來之新政,盡行罷去。

    時王珪已卒,蔡确、章惇之徒,亦皆貶竄,司馬光複入為相。

    緣慶曆年間之名臣,如韓琦、富弼、歐陽修等,都已一一物化,惟光獨存。

    是時凡在熙甯、元豐年間被貶竄之大臣,皆一一召還。

    東坡亦于是年五月,以朝奉郎知登州。

    到任才五日,又被召至京,任禮部郎中。

    半月後,擢為中書舍人。

    東坡憂患餘生,本不欲一躍而居要職,顧屢辭不獲。

    尋于元祐元年二月,遷中書舍人。

    司馬光既入為相,銳意廢除新法,凡安石所建立者,一概劃除淨盡。

    惟當時亦有人議道,古人有雲:“三年無改于父之道。

    今何不姑且将新法之害人最深者,稍加損益,又何必完全把它廢去呢?”光慨然曰:“先帝之法,其善者雖百世不可變也。

    若王安石、呂惠卿所建為天下害者,救之當如救焚拯溺,惟恐不及。

    況以太皇太後而改革兒子的法則,是以母改子,又誰敢議其非是!”于是衆議少止。

    蓋司馬光深知新法之為害,故決然廢之而不疑。

    前王安石謂深信新法始終可行者,隻一曾子宣;認為始終不可行者,隻一司馬光。

    今果不出其所料。

    自光入相後,即罷去免役法,恢複差役法。

    差役法,即以丁充役之舊法。

    其實差役法與免役法比較起來,究以免役法為優。

    差役一法,行之已久,流弊百出,如官府小吏,任意虐待行役者。

    又如因長時間之服役,人民不得休息,甚且妨害農耕。

    免役法則計民之貧富,分若幹等級,使各輸錢代役,就是女戶單丁,亦可輸納助役錢,免于力役之苦。

    在安石新法中,要以此法為最善,迄今奉行不替。

    當時王安石聽得朝廷要廢去新法,尚夷然不以為意,及聞并免役法而罷去。

    始愕然,不覺失聲曰:“竟欲将此有百利無一弊之免役法,一并廢去嗎?”已而又曰:“此法終究是廢不掉的。

    ”可是司馬光當時一心要想複舊,所以不免将新法的長處,一概抹煞了。

    東坡看到司馬光欲廢免役法,因言于光曰:“差役免役,各有利害。

    免役之害,聚斂于上而下有錢荒之患。

    差役之害,民常在官,不得專力于農,而貪吏猾胥,得緣為奸。

    此二害輕重,蓋略等矣。

    ”又曰:“法相因則事易成,事有漸則民不驚。

    三代之法,兵農為一,至秦始分為二,及唐中葉,盡變府兵,為長征卒。

    自是以來,民不知兵,兵不知農。

    農出谷帛以養兵,兵出性命以衛農,天下便之。

    使聖人複起,不能易也。

    今免役之法,實大類此。

    公欲驟罷免役而行差役,正如罷長征而複民兵,蓋未易也。

    ”而司馬光之意,以為差役僅及上等之戶,且可更互以充休息,免役則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