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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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夠啊。

    ” “在上海沒織完,也沒來得及再買線,就帶來了……打算寫信讓家裡寄線來……” “等家裡收到你的信,等你收到家裡寄來的線,織好了再寄回去,今年冬天還不過去一小半兒了呀?” “那……那我不織了……” “不織,你外婆白有你這麼個外孫女了!我家還有兩紮毛線,記着,明天到我家去取。

    顔色不一樣,你織出花來也會挺好看的。

    ”梁喜喜的這些話一直是闆着臉說的。

    之後她又對大家說:“周萍她暫時還沒鋪的蓋的,今晚先和你們擠擠睡。

    不許聊得太晚。

    ”她伸手摸摸炕,走了。

    走到門口,站住,回頭望着郝昕又說,“要是真能織出新花樣兒來,以後教教我。

    ” 門關上後,郝昕撫着心口窩說:“以為她禁止我織,吓得我一顆心撲騰撲騰的!” 一名姑娘附和:“我也那麼以為。

    ” 那個父親是買辦的姑娘說:“我事先聲明啊,我可不習慣和人擠着睡!從小就沒和人擠着睡過。

    ” 徐燕燕指着劉芳,說:“我倆褥子挨着,你睡我倆中間。

    ” 郝昕對周萍道:“還不把書包放下!” 周萍剛将書包放下,劉芳拉着她一隻手說:“快脫鞋上炕,炕上可暖和了!” 周萍報以一笑,默默脫了鞋,坐到炕上。

     剛才一直打聽什麼是買辦的姑娘問:“周萍,你父親既然是資本家,那你一定知道買辦是什麼人吧?資本家和買辦不總是被連在一起的嗎?” 周萍看徐燕燕,不知該不該回答這樣的問題。

     徐燕燕解釋道:“剛才閑聊,聊到了這麼一個話題。

    大家都不太清楚,你要知道你就說說。

    ” 周萍想了想說:“曆史課本上标準的解釋是——買辦是資本主義國家的資本家在中國物色的經濟利益代理人。

    這是一個挺籠統的概念,區分起來,應該有為日本資本家剝削中國人效勞的買辦,為美英法資本家剝削中國人效勞的買辦。

    因為他們是外國資本家雇用的剝削工具,所以比中國的民族資本家還遭中國人恨……” 父親是買辦的姑娘說:“周萍,你不要别有用心!照你的說法,我爸比你爸更遭人恨了?” 周萍吃驚地看着她。

     劉芳息事甯人地:“你别發火嘛,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反動!胡編毛主席語錄!是孔老二說的!打倒她打倒她!” 于是另外三個姑娘撲向她,四人在炕上鬧成一團,笑得咯咯嘎嘎的。

     宿舍裡安靜下來了,除了周萍和睡在她旁邊的徐燕燕,其他姑娘都進入了夢鄉。

     周萍問徐燕燕:“兵團的知青有班排長,咱們這兒呢?” 徐燕燕:“這是農村,不是兵團的連隊。

    非叫‘班長’,老鄉聽着别扭,咱們這兒叫‘集體’,我算是個召集人吧。

    ” “怎麼咱們這兒,來的都是咱們這種。

    ” “據說,省裡有指示,父母問題嚴重的知青,盡量往一塊兒集中,咱們這地方,離邊境太近,便于統一管理呗。

    ” “你是因為什麼?” 徐燕燕沉默。

     “如果不想說,就别說……我太需要知心朋友了。

    我想,那樣的朋友關系,應該互相了解得多一點兒……” 徐燕燕:“我父親‘文革’前是出版社的總編輯,現在定為上海市最反動的文藝‘黑線’人物之一。

    但不管怎麼批鬥他,他就是不肯承認自己是反動的。

    我下鄉之前勸過他,讓他幹脆承認算了。

    那不是可以少吃許多苦頭嗎?結果,他還罵了我一通,說再也不想見到我這樣的女兒了。

    ”徐燕燕快哭了,将身子轉過去了。

     周萍不由得從背後摟住了她。

     周萍:“咱們這兒什麼活最髒最累最沒人願意幹?” 徐燕燕:“淘糞。

    昨天剛開始,要備冬肥了。

    ” “怎麼淘?” “挨家挨戶去清豬圈,淘茅坑。

    清豬圈還沒什麼,淘茅坑太……太那個了。

    用長竿子的大勺,一勺勺地淘到桶裡,再一擔擔挑到村外的糞地那兒去。

    淘完了這家的淘那家的。

    累倒沒什麼,幹一通那活兒,回宿舍來不想吃飯。

    ” “明天派我去幹那活兒。

    ” “我是召集人,我不能不幹那活兒。

    ”徐燕燕又向周萍轉過身來,小聲地,“你初來乍到,我不能讓你去幹那活兒。

    另外還有四個人呢,為什麼非讓你去?明天我派你去磨房推磨。

    咱們吃的米、面都要自己去殼,自己來磨。

    ” 周萍固執地:“不。

    我去淘糞。

    ” “你何必非賭這口志氣呢?跟誰賭?一點兒意義都沒有啊。

    ” “我不是跟誰賭氣。

    我是在想,東北的農民也罷,咱們南方的農民也罷,不是一代又一代的,祖祖輩輩的都這麼積肥嗎?他們是人,我們也是人。

    他們習以為常的活兒,輪到我們也幹幹,有什麼幹不了的呢?” “那,你要非這麼想,我就照顧不了你了。

    明天我給你找一套髒衣服。

    不過你得記住,回來時要脫在宿舍外邊,千萬别穿着就進來。

    昨天我忘了這一點,結果挨了大家一通罵!” 七連男一班宿舍裡,或輕或重的鼾聲夾雜或長或短的屁聲,此起彼伏。

    不時有人在說夢話: “救火……救火……” “七連有壞人……一定有……” “米飯,再來一碗……” 趙天亮趴在被窩裡,胸口壓着枕頭,被頭蓋頭,一手持手電筒,一手執筆,在微弱的手電筒光下寫信—— 哥: 上一封信,也不知你收到沒有?我們已經發工資了。

    本來我想給你寄去五十元的,也許會幫你解決一點兒燃眉之急。

    但由于某種特殊原因,隻能給你寄去二十元了。

     …… 一個身影起夜,跌跌撞撞的,一腳踩翻了别人洗完腳懶得去倒的水盆,發出響聲。

     趙天亮停止寫信,用手電替起夜的人照明——那人是“小黃浦”,雖有手電光照着,他還是撞在了門旁的牆上,瞎子似的用雙手摸索着才推開門出去。

     嘩嘩的撒尿聲傳來,顯然是憋得很足的一泡尿。

     齊勇一動未動,卻分明醒了,生氣地:“哪個渾小子!是畜牲呀?在門口就撒是不是?!” 自然沒人應聲。

     門開了,“小黃浦”進來了。

    趙天亮接着用手電筒為他照亮,即使如此,“小黃浦”還是又一腳踢在空盆上,發出響聲。

     齊勇們一動未動地:“眼睛瞎了?!” “小黃浦”跌跌撞撞地往炕上一撲,沒撲在自己的被窩,卻撲在旁邊王凱身上了。

    王凱将他一掀,惱火地:“裝什麼死豬你!” “小黃浦”終于歸回自己的鋪位,就那麼腳朝外頭朝裡地睡了…… 宿舍終于又恢複了平靜,趙天亮繼續寫信—— 哥,真希望你不是在坡底村,而是在北大荒,在兵團。

    即使不能和我在一個連隊,和我同在一個團也好啊,我心裡有一些困惑,不知該向誰去訴說。

    除了我的班長齊勇,班裡其他知青和我一樣,思想簡單又幼稚,明明簡單,卻都還要裝出複雜的樣子。

    明明幼稚,卻還裝出深刻的樣子。

    而我的困惑和苦悶,是不能跟我們班長說的。

    他對我不錯,人格也沒什麼毛病。

    我覺得他是那種特講哥們兒義氣,可以為哥們兒兩肋插刀的人。

    但卻不是像你那樣,善于用自己的思想去啟發别人的思想的人。

     …… 黃土高原的溝溝壑壑中,不時傳來歌聲。

    那是武紅兵在唱信天遊。

     一對對喜鵲窯頂頂站, 一撲真心往你身上攤。

     天天刮風天天雨, 天天見面說不上話。

     喜鵲子飛高又飛低, 相思病就得在你身上。

     大河的鯉魚順水水遊, 好日子不知在哪年頭? 哪年頭日子過好哩, 哥請一擡花轎娶你在炕頭。

     …… 支書一家四口正在吃早飯,武紅兵的歌聲傳到支書耳朵裡。

    支書放下筷子,情緒抑郁地吸起煙來。

     支書老伴勸他:“你就當沒聽見不行嗎?” 支書沒好氣地:“我明明是聽到了嘛!讓我裝二傻子呀?我畢竟是一個村的支書,不是天生的二傻子!” 翠花:“那你就仗着你是支書,去禁止我王大爺嘛!”她分明是在挖苦。

     支書:“你以為我就沒禁止過嗎?他比我年長,他黨齡比我長,他還是我入黨介紹人!是他把我栽培成支書的!我批評他一句,他那兒有十句等着對付我的!我好意思跟他翻臉嗎?以往我都限制不了他,現在他病成那樣,我更拿他沒咒念了!” 支書老伴:“那你就限制武紅兵!你是支書,管不了一個在村裡插隊的知青?” 支書:“我要想硬管,當然管得了!可武紅兵那小子,如今成了他正式收下的一個徒弟了,聽說都下跪磕頭了!我要是非不許武紅兵唱,那還不等于扇他師傅的嘴巴子呀?唉,我這支書當的,我這支書當的啊,公社村裡,哪頭兒都不落好。

    ” “爸,媽,翠花,你們慢慢吃,慢慢吃。

    ”支書的女婿放下碗筷出去了。

     支書瞪翠花:“你把他怎麼了?” 翠花不高興地:“爸你這什麼話啊?他是我丈夫,我能把他怎麼的啊?你見他缺胳膊了,還是掉腿兒了?” 支書老伴:“聽聽,聽聽,這就是你的好女兒!” 翠花也把碗筷重重一放,出去了。

     “我怎麼覺得,咱們女婿以前不這樣啊!”支書重重地吸了一口煙,吐了出來。

     支書老伴:“倒插門女婿,和老丈人丈母娘一塊兒過久了都這樣。

    再說咱翠花厲害,日久天長的,可不背地裡把他調教成現在這樣了嘛。

    我覺得也沒什麼,女婿現在這樣挺好。

    ” 支書:“好什麼好,整天低眉垂眼的,好像三大棒打不出一個屁來!唉,我這哪像是有個女婿,倒像是養了一頭羊子嘛,還像是母的!” 王大爺披衣從炕上坐起來,拖過盛煙葉的紙盒,吸起旱煙袋來,一邊聚精會神地聽武紅兵的歌唱: 莊稼裡數不過高粱高, 人裡頭數不過妹妹好。

     白面糊糊沒油鹽也喝得香, 姻緣配對沒錢有意也久長。

     燈瓜瓜點燈半炕炕明, 找白了頭也要選個中意的人。

     …… 王大爺時而欣慰地點頭,時而不滿意地搖頭。

    煙把他嗆得咳嗽不止。

     王大娘一手一碗走進屋,将兩隻碗都放在炕上,奪下了王大爺的煙袋鍋,在炕洞那兒磕了磕,嗔怪地:“還抽!不想好啊!” “我不是聽着高興嘛!小武那知青,越唱越上路了!以後不定他也能成一個歌王。

    ”。

     “一碗湯藥,小武親自到縣城給你抓的一碗油炒面,曉蘭托人去縣城給你買回來的,你倒是先喝啥?” “這一向,我喝那湯藥,胃裡燒得像要着火,還是先喝油炒面吧。

    甜絲絲的,香噴噴的,我喜歡喝。

    ” 王大娘坐在炕邊,端起那碗油炒面說:“我喂你喝。

    要你自己喝,捧起碗一口氣喝下去了,喝水似的。

    那麼喝白瞎上好東西了!” 王大娘一勺勺喂王大爺炒面,說:“我就不贊成你教小武唱那些,更不贊成你正式收他為徒。

    你這麼做,多讓支書為難啊!他可是你的發小,你就那麼忍心難為他?” 王大爺:“我不是成心難為他,是他成心難為自己。

    隻在村周圍坡上唱唱,公社那幫雜種能聽到?縣裡那幫雜種能聽到?坡底村又沒有那多嘴多舌告密的人,他可是提心吊膽個什麼勁兒呢?” “萬一知青中有人彙報呢?” “你指李君婷?我想連她也不會。

    都是從北京一塊兒來插隊的知青,她不至于把事兒做得太絕了。

    那樣,他們那夥知青也饒不了她。

    ” “這年頭,引誘不少人做絕戶事,我看還是多想想的好。

    ” “你呀你呀,都活了大半輩子了,怎麼越活腹肚越小了呢?那麼猜想人家一個北京女娃好嗎?” 王大娘不高興了,不喂王大爺了,把碗往炕上一放,争辯道:“就是那些都不論了,你也得替咱們自己兒子想一想吧?武紅兵自打成了你徒弟,整天唱得那麼來勁兒,囤子他聽了心裡會是個什麼滋味兒?” 王大爺:“他自己啞了,不能不許别人唱。

    滋味兒再不好,那也隻能苦水往肚裡咽!自打武紅兵成了我徒弟,對人有禮貌了,幹活兒更不惜力氣了,和其他知青也團結了,就是支書,那也得承認他變好了!毛主席不是讓他們來接受再教育的嗎?我教育不好那許多,隻教育好了一個,那也是我一份兒成績,一份兒光榮!” 王大爺捧起湯藥碗,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光,把碗一放,又躺下了。

     武紅兵的歌唱聲繼續: 你變成個蝴蝶前頭頭飛, 我變成個紅蜻蜓後頭頭追。

     羊肚肚手巾包腦袋, 我中意妹妹心眼好。

     …… 王大娘輕歎一口氣,正要拿起兩隻碗往屋外走。

     王大爺把她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