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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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用安全索掄一下,掄到山壁上了,就可以繼續放心大膽地走下去。

    這樣你就可以一直走出十幾裡……你應該還記得,白天咱們走過的路上,有輛團裡運麻袋的卡車爆胎在路邊上了。

    我當時爬上車廂看過,裡邊有兩條破麻袋,還有一根扁擔。

    我想,油箱裡肯定還剩有汽油。

    如果你能找到它,你去到九連就順利多了。

    找到了車也不要先點燃什麼,因為離九連還有十幾裡呢,點燃也沒人會看到火光。

    而如果你沒找到,千萬不要慌,繼續往前走五六裡,向右轉。

    九連有酒廠,有個大酒糟池。

    風是從九連那邊刮過來的,你走一段路站住聞一聞,也許你能聞到酒糟味兒……” 叮囑完趙天亮,齊勇又轉而叫“小地包”:“孫敬文,我在叫你,敬文,你聽到了嗎?” “小地包”:“在聽呢,接着說!” 齊勇:“一個小時以後,你也照我說的走法離開這裡。

    ” “小地包”:“如果我走錯了呢?” 齊勇:“那咱們三個的小命,今天夜裡就都難保了。

    剛才我已經認過錯了。

    現在我再鄭重地對你倆說一句,對不起了。

    萬一哥仨今晚都到了陰曹地府,但願你倆都原諒我。

    能像古代的大俠們那樣,相逢一笑泯恩仇。

    ” 趙天亮:“那,班長,我現在就走。

    ” 齊勇拿出一把随身帶的刀具:“把我這把寶貝刀帶上。

    ” 趙天亮:“不,你留着吧,也許你倆更用得上。

    ” “小地包”:“天亮,還是你帶上吧,你成功的希望比我大點兒……” 風雪夾着嚴寒兇猛地撲向趙天亮,他艱難地挪動着身體,貼着山壁向前走。

    每走幾步,就掄一下安全索。

    寒冷讓他的大腦又昏又漲,他強打精神,在心裡暗暗地計算着路程。

    走了一陣,他似乎覺得卡車就應該在附近,卻又不敢确定。

    他開始失去自信,走走停停地向路邊靠,一小步一小步探着往前走。

     突然,他腳下一滑,摔進了路邊一條溝裡。

    他從溝裡爬出來,腦海裡出現了這樣的情形:由于輪胎爆裂,卡車急刹,在路面的雪上留下了兩道光滑的輪痕。

     他蹲下,從棉手套裡抽出一隻手,撫去路上的雪,摸着摸着,終于摸到了一道輪痕,接着,又摸到了第二道輪痕。

    他興奮極了,仿佛摸到了珍寶。

    他跪着,沿着一道輪痕摸索着往前尋去。

     果然,他的頭撞到一處堅硬冰冷的金屬尖角——那是卡車的後車廂。

    原來這輛被雪蓋住的卡車,有一半車身落進了路邊的溝裡。

    他激動地爬到車廂裡,摸遍車廂。

    然而,車廂裡卻沒有破麻袋,也沒有扁擔。

    難道這輛卡車并不是他要找的那一輛?他頹坐下去。

     忽然,他又站起來,仔細地摸着車廂。

    老式卡車車廂的最上邊,有兩組木條。

    他用力踹蹬一道木道,終于踹斷了一根,接着,他又用盡全力,扳下了一道斷木條。

     他坐下喘息片刻,脫下棉襖鋪展開,從鞘中拔出短刀,一刀一刀劃割。

     趙天亮隻穿件秋衣,肩扛從車上扳下的木條——木條另端,是他這個雀盲症患者所紮的不成樣子的“火把”。

     趙天亮拿着“火把”,在塔頭甸中走着,狼的低吼聲漸漸由遠而近。

    沒過多久,野獸粗重的喘息就圍在他的身邊了。

    黑暗中,他能感到,那些狼就在從他身旁蹿過來,又蹿過去。

     他将帶鞘的刀咬在口中,額上滲出了點點冷汗。

    突然,兩隻狼爪從後搭在他肩上,他鎮定地從鞘中抽出刀,反手狠狠一刀刺去。

    狼的哀嚎聲在耳邊響起。

    而刀也從趙天亮手中飛了出去,他口一張,刀鞘落在了雪地上。

     他掏出打火機,點燃了手中的火把。

    然而,那火把頭纏得太過大了,“轟”的一聲,火把燃成大火球。

    趙天亮的臉頰頓時傳來一陣炙烤的劇痛,他丢掉手中的火把,捧起一把雪捂在臉上,冰冷的雪讓灼痛的臉鎮定了下來。

    他的雙手在地上摸,終于摸到了“火把”。

     他掄起“火把”,在原地轉圈,歇斯底裡地大喊,仿佛把身上的疼痛都喊了出來:“畜牲!老子不怕你們,上啊,上啊!怎麼再不敢把爪子搭我肩上了?” 而這時的齊勇和“小地包”還待在那個坡下。

    齊勇身下鋪一件大衣,“小地包”也坐在上面,将齊勇抱在懷中,二人身上蓋着另一件大衣。

     齊勇歎着氣自責:“我忘了讓天亮穿走一件大衣了。

    ” “小地包”也自責:“我也忘了。

    ” 齊勇:“讓他穿走一件他也不會的。

    ” “小地包”:“我是他,我也不會,穿着大衣怎麼能走快啊!” 齊勇:“像瞎子似的,不穿大衣也走不快啊!” “小地包”:“我怎麼這麼困啊!” 齊勇:“别睡過去啊!這種情況下睡過去可是危險的!” 遠處的狼嚎一陣接着一陣,一陣近似一陣。

    “小地包”傾耳聽着:“被凍死,或者被狼吃掉,在這兩種死法中,你更願意選擇哪一種死法?” 齊勇:“哪一種都不願意,我根本就不想死。

    ” “小地包”搓搓耳朵,再聽:“你不覺得狼嚎好像近了嗎?” 齊勇:“很怕,是吧?” “小地包”:“怕極了。

    ” 齊勇:“記住天亮的話了嗎?” “小地包”:“什麼話?” 齊勇:“安全帶就是武器,可以抽,也能把狼勒死。

    ” “小地包”扯了扯手裡的安全帶:“我緊緊攥着呢。

    ” 齊勇:“我也是。

    ” 他習慣性地掏出懷表來,看了一眼,這才想起自己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看也白看。

    我覺得,你該走了。

    ” “小地包”:“天亮離開還不到一小時。

    ” 齊勇:“肯定過了!” “小地包”:“肯定不到!” 齊勇猛一轉身,雙手揪住“小地包”衣領,生氣地:“剛才表現好好的,怎麼又犯渾?” “小地包”甩開他的手:“我沒犯渾。

    ” 齊勇口氣很強硬:“你怕狼我就不怕狼嗎?再怕你也得給我走!” “小地包”:“也不隻是因為怕。

    還因為,你這樣,我不忍心離開你……” 齊勇慢慢放開了“小地包”衣領,兩名誰也看不見誰的知青,互相“凝視”了一陣。

    “小地包”默默地站起身,倒退着離開。

     齊勇:“等等!敬文,如果我不死,回哈爾濱探家時,我一定去找法院……” “小地包”大聲地:“别他媽說了!”接着,他又小聲地說:“再叫我一聲敬文……兩家的事兒,在咱倆這兒,一筆勾銷了……” 齊勇:“敬文,我可是滿心希望……你和天亮至少有一個,能到達九連……” 山東屯的女知青宿舍早已熄了燈,周萍及兩名上海女知青趴在被窩裡,聽另一名上海女知青講鬼故事。

    那講故事的女知青坐在褥子上,煞有介事地用被子蒙頭包身,聲音陰森森的:“那白面書生吓得渾身發抖,這時,就聽一個女子在被子裡說,‘其實,你是認得我的’。

    ” 被子緩緩展開,原來講故事的,背對着三個聽故事的,長頭發披散在腦後。

    三個聽故事的相視而笑。

     講故事的突然轉過身,同時将頭發甩得遮住了臉,張牙舞爪地怪叫:“我要先吃人眼!哇哈哈哈……” 周萍等三人吓得一齊将頭縮入被窩。

    講故事的理理頭發,若無其事地躺下,蓋上被子,有功似的說:“表演結束。

    該你們三個哪個去外邊抱柴進來,我可就不摻和了。

    ” 說着,便要自顧自地睡覺了。

    周萍等人從被子裡探出頭來。

     一個胖姑娘:“昨天是我,也沒我事了。

    ”她說着,拍拍枕頭,頭一挨枕,也閉上了眼睛。

     瘦小的姑娘對周萍央求道:“萍萍,求求你,替我去吧。

    我不是膽小,我是……我肚子疼……” 周萍:“那……好吧……”她不得已地起身下地,穿好毛衣,披上棉襖,下地,往門口走。

     胖姑娘:“萍萍,小心點啊,說不定那女鬼正在門外候着你呢!” 周萍:“讨厭!”她說着,卻在門口站住了。

    風在門外呼嘯,聽來有點兒像鬼哭聲。

    周萍猶豫一下,還是推門走了出去。

     她抱了一大抱劈柴,轉身時,望見對面塔頭甸的方向,有火團在很遠很遠處出現,一忽兒平行移動,一忽兒形成火圈,一忽兒似乎在蹿躍。

    她手裡的劈柴噼裡啪啦地落了地。

    她逃也似的跑進屋裡,驚惶不安道:“我看到了一團鬼火,這麼大!”她雙手比畫出小盆口般大小的圓形。

     瘦小的姑娘:“不許耍賴啊!反正你已經答應了替我,說話得算數。

    ” 胖姑娘不睡了,翻了個身,好奇地問:“多大?” 周萍又做手勢:“這麼大!” 講鬼故事的也一翻身,看着周萍的手勢說:“騙人!不可能!鬼火最大也就乒乓球那麼大。

    ” 周萍蹬掉鞋,上了炕,爬到窗前,拉開窗簾,在窗戶上哈了口氣,用手使勁地擦着,在結滿霜的玻璃上弄出一塊無霜區,往外看看又說:“還在那兒呢!” 胖姑娘擠開周萍,也往外看,驚訝地:“真的哎,怎麼會有那麼大的鬼火?” 瘦小的姑娘和講鬼故事的兩個同時撲向另一扇窗,也從玻璃上弄出兩塊無霜區,各自貼眼外望。

     瘦小的姑娘:“聽屯裡的老輩人講,那塔頭甸從前是一處沼澤,陷沒過不少人,鬼魂們會不會都趁着今晚……” 講鬼故事的女知青:“我看不是鬼火,說不定是一個暗藏的階級敵人在搖聯絡信号!” 瘦小的姑娘:“他發信号給誰啊?” 胖姑娘:“給更多暗藏的階級敵人,在這個風暴雪狂的夜晚,趁人們放松階級鬥争的警惕性,來個先下手為強!” 周萍:“那,他們也得有針對的目标啊!” 講鬼故事的:“方圓幾十裡内,除了咱們山東屯,再就是兵團九連。

    信号發在離咱們山東屯近的地方,很可能是要沖着咱們山東屯來場突然襲擊!” 周萍半信半疑,又趴在窗上,向外看着。

     剛剛入睡的支書梁喜喜被一陣敲窗聲驚醒,她從床上坐起來問道:“誰呀?” “支書,是我們!” 梁喜喜聽出是周萍的聲音,心裡有些奇怪:“你們?幾個?” “都來了。

    我們有情況要彙報,您快開門!” 梁喜喜嘟哝:“這幾個閨女,不好好睡覺,跑我這兒來胡攪什麼!”她穿上鞋,開了門,周萍等幾個女知青一擁而入。

     梁喜喜叉腰道:“用不着往裡進了,就在這兒彙報吧!” 周萍捅捅講鬼故事的姑娘,那姑娘說:“支書,情況很緊急,我們發現有階級敵人在塔頭甸那兒發信号,可能已經發半天了!我們擔心,他們是要集合起來,沖咱們山東屯搞什麼破壞!” 梁喜喜瞪視她們,大聲道:“都給我滾回去!” 胖姑娘小聲嘀咕:“不騙你!” 梁喜喜:“已經在騙了!” 周萍認真地:“支書,是不是階級敵人我不敢肯定,但情況就發生在那兒是千真萬确的!” 梁喜喜叫她們吸氣、呼氣,四個姑娘不明白梁喜喜的意思,卻也都照着做了。

    梁喜喜湊近她們的嘴巴,逐一地聞過去,仿佛發現了什麼似的:“果然不出我所料,四個說起話來嗲聲嗲氣兒的上海丫頭,竟一塊兒偷酒喝!半醉不醉的跑我這兒來耍酒瘋!” 周萍争辯:“我們沒偷酒喝!” 梁喜喜:“還嘴硬!當我沒長鼻子啊?我明明聞到了一股酒味兒!” 周萍:“我們也聞到了,從您嘴裡散出來的……” 梁喜喜瞪着眼睛:“你是想說我醉了嗎?我醉不醉的,都能肯定這方圓百裡内沒有階級敵人!今晚尤其沒有!” 講鬼故事的姑娘:“凡有人存在的地方就必定有階級鬥争!” 胖姑娘:“沒有階級鬥争也有思想鬥争!” 瘦小的姑娘:“思想鬥争也是階級鬥争的一種表現!” 梁喜喜惱火地:“胡、說、八、道!我要躺下了,立馬都給我滾回去!要不,我拎你們腳一個個把你們撇出去!哼!一塊兒來攪我的清靜。

    ” 她轉身要往屋裡進,講鬼故事的姑娘使眼色,于是,周萍将門一開,另外三個将梁喜喜拖出了門。

     周萍指着遠處大聲說:“在那兒!” 可這時,塔頭甸的方向,卻不見了“鬼火”。

     梁喜喜厲聲問道:“哪兒?哪兒?” 胖姑娘指着遠處叫:“又出現了!” 梁喜喜轉身望去,但見“鬼火”慢慢離地,慢慢升高。

    火勢比剛才弱,忽而又不見了,片刻又出現了,火勢也強了,又掄成了環形。

     梁喜喜晃晃頭:“老天爺,這可耽誤不得!……”說着,她猛轉身進了屋,又飲一盅酒,匆慌戴狍皮帽子、棉手套,穿上氈靴、狍皮裡子棉襖,用條紅布帶往腰間一紮,對跟進屋來的周萍她們說,“有人迷路了,還興許被鬼打牆困住了,不能見死不救!我去馬号騎馬,你們去找幾個老鄉,傳我的話,讓他們套輛大車往那個方向去!要套三匹馬!車上要有被褥!還要快!去呀!” 周萍她們連忙跑了出去。

     梁喜喜騎着馬,向塔頭甸方向飛奔而去。

    一輛馬車也向同一方向馳去,車上的幾個人中,有的舉着手電晃動。

     而塔頭甸的方向“鬼火”暗了,小了,忽而直墜,消失在黑夜裡。

     天已微明,周萍等四個姑娘站在梁喜喜家屋外,拿着臉盆、簸箕等工具收集雪。

    一些山東屯的鄉親聚集在她家的窗前和門口。

     門突然開了,幾名男知青被推出門外,有的被梁喜喜推得跌倒在地。

    梁喜喜叉腰斥罵:“再說些沒人味兒的話,小心我扇你們!” 幾名男知青慌慌張張地爬起來,逃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