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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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上淌了下來。

    馮曉蘭替春梅擦淚,溫柔地說:“一定争取,就是一定會來。

    ” 趙曙光:“他敢不來,我去北大荒把他揪來!” 王家人望着趙天亮在馮曉蘭和趙曙光的陪伴下,漸漸走遠。

     走出老遠,趙曙光将一封信交給弟弟,叮囑他:“如果有機會,你一定要替我去看看‘北京知青支隊’的知青們,當面把這封信交給張敢峰隊長。

    要記住,這是一封絕對不可以郵寄,也絕對不能讓别人轉交的信。

    連你也不可以拆開看,更不能弄丢了!” 趙天亮見信的封口已經給封了,揣入内衣兜,向哥哥保證:“不見到張敢峰,這封信不離開我身。

    ” 馮曉蘭囑咐:“回到家,可以和伯母說實話,但千萬别跟伯父說實話。

    他那脾氣,你的實話會把他氣壞的。

    ” 趙天亮默默地點了點頭。

     趙曙光擁抱了弟弟一下,拍着弟弟的肩說:“人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任。

    怎麼做了,就得将那後果怎麼承擔了。

    哪怕那後果是懲罰,也不能抱怨什麼。

    ” 趙天亮點頭,說:“哥,炕角還剩下了一本《泰戈爾詩集》,我帶走了,啊?” “走吧!” 趙天亮一步三回頭地向黃土高原更茫茫之處走去。

    忽然,遠處傳來春梅脆亮的歌聲: 山丹丹開花崖畔畔紅, 陝北人愛唱信天遊。

     花開花落那個不由人, 遇上個中意的人兒不容易! …… 趙天亮循聲望去,依稀看到春梅好看的身影沐浴着朝霞,伫立在遠處的崖畔。

     溝溝壑壑回蕩着“不容易”…… 北京某軍事學院衛生院裡,一位年近中旬的女醫生正仔細地為一位老年患者聽診。

    聽了一會兒,女醫生放下手中的聽診器,一邊坐寫藥簽,一邊說道:“放心吧,您老心髒正常,肺有輕微炎症。

    還吸煙吧?實在戒不了,盡量少吸點兒。

    有空兒散散步。

    我們衛生院辦了太極拳義務培訓班,能跟着學學更好。

    ” 一名護士将門推開一道縫,探進頭小聲說:“秦醫生,有人找。

    ” 女醫生沒擡頭:“請他等會兒。

    ” “是您兒子。

    ” 女醫生一愣。

     趙天亮在衛生院走廊裡來回走動,分明等得有些心急,見母親走出門診室,立刻迎上去:“媽!” 女醫生驚訝道:“天亮?你……你怎麼……” 趙天亮沒回答母親的問題,隻是問:“媽,我爸在家嗎?” “這會兒應該還沒回家。

    ” “太好了,那你肯定知道咱家存折放哪兒了吧?” 趙母表情嚴肅起來:“你怎麼回事?突然出現在媽面前,東一句西一句問得沒頭沒腦的!” 趙天亮有些着急:“一句話說不清楚,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啊!” 趙母打斷他:“别在這兒說起來沒完!” 母子二人走出醫院,站在門旁,趙母疑問重重地看着趙天亮。

     趙天亮面帶愧疚:“媽,我跟你說實話,你可别犯急。

    我在連隊當班長當得好好的,卻收到我哥拍給我的一封電報,說他在陝北那邊遇到了嚴峻的事,要我盡快去他那兒。

    我能不去嗎?” 趙母似乎猜到了什麼,追問:“請假沒有?” “請了,沒批。

    結果到了他那兒,才知道他根本沒給我拍電報。

    我隻待了三天就……” “那你還待三天!” “媽,你别老打斷我的話啊!讓你别急,你還非急!我到的第一天沒見到我哥,他和村裡的一些年輕人到山西挖煤去了,我能千裡迢迢地去了,卻不見他一面嗎?” “那究竟是誰給你拍的電報?” “當然是對我哥心懷敵意的人!朋友能幹那種缺德的事嗎!” “怎麼還會有對他心懷敵意的人?你哥在那兒好嗎?你曉蘭姐在那兒好嗎?” “好,好,都還行。

    ” 趙母有些着急:“怎麼叫還行?!” “媽,你讓不讓我先把話說完啊?都還行那不就是,那不就是沒什麼太不開心的嘛!”趙天亮也急躁了,說最後一句話時,想用手掌拍牆見面對的不是牆,而是窗,那手在空中僵了一下才落下,窗内的醫生和病人吃驚地看他。

     趙母扯了他一下,和他閃到了窗内人看不到的地方,之後憂心忡忡地緊抿雙唇。

     趙天亮急切地問:“家裡有多少存款?” 趙母猶豫地說:“兩千多元。

    ” “就兩千多元?”這個數字遠遠低于趙天亮的預想。

     “那你以為我和你爸還會攢下多少錢?” 趙天亮解釋道:“我離開那地方時,我哥囑咐我,替他向家裡借一筆錢。

    他插隊那個村子太窮了!而且嚴重缺水。

    他需要一筆錢組織鄉親們打機井。

    不是為了替他辦妥這件事,我根本就不回家這一趟!我今天把錢寄給他,在家住一晚上,明天就走。

    ” “那得多少錢啊?”趙母有些遲疑。

     “我也不知道。

    媽,怎麼也得給他寄一千吧?寄少了,不是等于沒寄嗎?” 趙母遲疑道:“可存折,一向是你爸收着。

    ” “給我鑰匙!趁我爸還沒回家,我先回家找找。

    ” “就沒必要讓我們當父母的商量商量了?” 趙天亮又急躁了:“還商量什麼呀!兒子朝父母借錢,父母有什麼好商量的?再商量還能商量出個不借呀?”他向母親伸出了一隻手,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表情。

    趙母默默從兜裡掏出鑰匙,放在他手裡。

    趙天亮接過鑰匙,轉身就跑。

     一套簡樸整潔的三居室,被趙天亮翻了個亂七八糟。

    他身後傳來開門聲,有人走了進來。

     趙天亮頭也不回地說:“媽,我跟你說的那些,你可不能跟我爸說,還得替我編謊話騙騙他——我爸會把存折放哪兒呢?” “真是外盜易擋,家賊難防!”熟悉的聲音從背後響起,趙天亮噤若寒蟬。

     回到家裡的不是母親,而是父親。

    他拄杖站在客廳,側耳聽着趙天亮翻找東西的聲音。

    他其實等于是個盲人,無論家裡外頭,都戴着墨鏡。

     趙天亮想貼牆邊溜出那間被自己翻亂的屋子,趙父卻橫跨一步,擋在了家門口,斷了趙天亮的逃路。

     “爸。

    ”趙天亮怯怯地叫了一聲。

     趙父一語中的:“開小差兒回來的?” “不是。

    特殊任務。

    ”趙天亮小聲争辯。

     趙父冷冷一笑:“偷自家存折?什麼人給你的任務?” “爸,您誤會了,您聽我慢慢解釋……” “跪下!”趙父厲聲喝道。

     “好好好,我跪,我跪。

    ”趙天亮輕輕搬起一把椅子,擺父親對面,悄無聲息地坐下。

    誰知,趙父卻舉手杖探過來,手杖頭一敲,探到了趙天亮的腿,也探到了椅子腿。

    趙父猛地舉起手杖:“你開小差!溜回家偷存折!居然還敢坐在老子面前!” 見椅子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趙天亮迅速起身,并将椅子移開。

    趙父的手杖橫掃過來,卻掃了個空。

    趙父咬着牙狠狠地說道:“好小子,欺負老子眼瞎!” “爸,你聽我解釋!” “你還有什麼可解釋的!”趙父的手杖尋着趙天亮的聲音又舉了起來,沒等劈下,手腕被一隻年輕有力的手給擒住了。

    趙父想甩開兒子的手,卻沒有成功,父子二人就這麼僵持着,較起勁兒來。

     “爸,我不想對您這樣,可您……” “住口!你已經跟我動手了!” 正巧這時,趙母回到了家裡,被父子二人的架勢吓了一跳:“老趙!你們這是幹什麼呀?!” 趙天亮趁機一推,不料竟将父親推得後退兩步,跌坐在沙發上。

     “爸,對不起……” 趙母趕緊上前扶起趙父,卻被趙父推開了,他怒聲吼道:“你怎麼可以幫助他騙我!” “我媽不是還什麼話都沒替我說嗎?”趙天亮剛一替母親打抱不平,趙父的拐杖又落了下來。

    趙天亮閃身躲開,身後的暖瓶卻被打碎。

     “媽,我一晚上都沒法兒在家住了!我哥那事兒,您看着辦吧!”說完,趙天亮逃也似的奪門而出。

     下了火車,趙天亮在白桦林車站楊秉奎那兒住了一宿,第二天傍晚時分,回到了連隊。

    連隊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影。

    他疑惑地向宿舍走去。

    在宿舍門外,張連長的兒子和尹排長的兒子合力擡了一桶水走來。

    兩個孩子見了他,像看陌生人似的。

     趙天亮笑着說:“不認識我了?” 連長的兒子點點頭:“認識。

    ” 尹排長的兒子也大聲地:“趙天亮。

    ” 趙天亮想起自己走了這麼多日子,不知地裡的麥子怎樣了,問:“天晴了,麥子好割了吧?” 連長的兒子說:“麥子全完了。

    現在不割麥子,割豆子。

    ” 趙天亮還想問什麼,卻從敞開的窗口看到了“小地包”。

    隻穿短褲的“小地包”正站在炕上,手持木鍁,呆呆地看他。

     趙天亮更覺納悶。

    他大步走入宿舍,宿舍裡變了樣子——對面炕的被褥集中到一面炕上了,很擠,每個人的鋪位也就兩尺寬。

    另一面炕上,鋪滿厚厚一層麥子。

    “小地包”渾身是汗,分明剛才在用木鍁翻麥子。

    而“小黃浦”蹲在炕洞那兒,正往裡塞劈柴。

    火勢很旺,濕麥子散發着水汽。

     趙天亮指了指炕上鋪着的麥子問:“這……怎麼回事?” “小地包”歎口氣:“地裡的麥子,在麥棵上就發芽了。

    現在的麥海,已經不是金黃的了,是蒜苗綠的了。

    搶收回來的麥子,不這麼烘幹,很快也會發芽,黴爛。

    那全連白辛苦了不說,還得向别的師團伸手要糧吃了!” “小黃浦”補充:“現在全連的情況是,兩三戶人家擠到一家去住,騰出炕來烘麥子。

    ” 趙天亮吃驚地:“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我才走了幾天!” “幾天?算今天,你離開連隊十三天了!昨天天才放晴……” 趙天亮四下瞅瞅:“我……我的鐮刀呢?” “我一直替你收着。

    ”“小黃浦”從屋子一個角落裡找出鐮刀,交給趙天亮,“許多人都認為你是自己設計了一個借口,逃回北京,再也不會回來了!” 趙天亮低頭看那把熟悉的鐮刀,纏了白布條的把上,有他自己寫的名字,布條上有自己變成褐色的血迹。

    他愣了一下,轉身就要往外跑。

     “班長!”“小地包”把他叫住,遞給他一雙黑襪子改的手套,說,“割豆子比割麥子更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