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亞哈随魯,或時間之謎

關燈
現代史學認為曆史是一個内在持續的過程,【139】在線性時間或時序時間維度上展開,又把時間看作一種流動介質,其方向不可逆轉,由所有事件組成,結構同質且無差别。

    (1)這個看法得益于科學進步及其支配地位。

    在此之前,為了理解過去,人們對線性時間的重要性作過更為嚴格的限定。

    希臘曆史學家沒有充分确立線性時間相對于循環時間的優先地位;此外,在整個希臘思想史中,理解人類事件時存在世俗和神學雙重時間。

    (2)古猶太人即使沒有忽略作為世俗過程的曆史,很大程度上也與曆史保持着一種存在主義關系。

    他們把曆史視為自己與上帝互動的結果,認為過去的事件就是上帝對其子民的懲罰或獎賞。

    (3)後來猶太教天啟中設想的那種被期盼的救贖,與其說預示着一個新曆史時代,還不如說是人類曆史的注定終結。

    【140】早期基督教末世論也包含了時間順序。

    (4)既然基督再臨沒有發生,教會雖然依舊相信最終的複活,但要在塵世間立足,最後卻不得不調和兩個迥異的時間。

    聖奧古斯丁(St.Augustine)稱其為自然時間和上帝恩惠時間(或救贖時間),相信這兩個時間相互糾纏,無法分開,非凡人可以理解。

    (5)中世紀編年史把來自拯救史和世俗史的要素攪和在一起,恰好反映出其既在世俗時間中推進,同時又試圖擺脫世俗時間的嘗試。

    中世紀詩歌中的時代誤置表達了傳統主義者的态度:謀求把過去與現在融合在一起,而非突出二者之間的差異。

    (6)順便說一句,最好不要忘記馬林諾夫斯基(Malinowski)是怎麼講述他所研究的特羅布裡恩人(Trobriands)的&mdash&mdash他們不會因為依賴巫術就無法用近乎科學的理性精神解決各種問題。

    (7)同理,人們即使在藝術和文學中大多無視時間之流,也維持着一種時序感。

     研究我們的時序時間概念時,聚焦于大型時空單位&mdash&mdash比如,西方文明&mdash&mdash似乎是明智的。

    這些單位由先後發生的事件組成,事件之間存在事實上或者潛在的關聯,其發生的先後因而有着重要意義。

    原因很明顯:如果事件分屬沒有互動的兩種時間或兩種文明,那麼這些事件是否在時序時間内先後發生或同時發生則完全無關緊要。

     這裡我們再次思考支撐着斯賓格勒全景式世界觀的時間概念。

    第一章已結合湯因比探讨了該世界觀。

    (8)【141】他比湯因比更為徹底地将諸種不同文化區隔開來,因此這裡隻提一下他就足夠了。

    有着各自獨特時間的諸多斯賓格勒式文化,在一共同的時間介質中出現、發展并消亡,我們該如何想象這一共同的時間介質呢?斯賓格勒承認文化之間存在轉換(亦即假晶現象),就此而言,諸種文化被嵌入再次激活的時序時間之流中;但每當他堅持說自己的文化完全自足時,這一共同的時間介質就變成了與時間無關的準真空,成為不可思議的永恒之反面對應。

    隻有當曆史進程和自然進程在極少情況下發生融合&mdash&mdash在産生所有文化的前曆史時期,以及人性和自然之間關系大規模改變之時,作為共同介質的時序時間才可能再度出現。

    魏茨澤克把發明核能視為這樣一個轉折點。

     把曆史看作同一個文明中的時序進程,接下來我要探查該設想的有效性。

    這種關于現代曆史研究方法的看法具有三點重要啟示,這裡需要特别指出來。

    首先,把曆史視為線性進程時,我們心照不宣地假定:了解事件在時間之流中出現的那一時刻将有助于解釋事件是如何發生的。

    事件發生的日期是一個負載有價值的事實。

    因此,在民族、國家或者文明曆史中的某個時刻發生的所有事情,由于與這個時刻密不可分的原因,理應發生在當時當地。

    當馬魯說人通過曆史認識&ldquo自己是誰,從哪裡來,為什麼處于這樣一個與他有關的情景中&rdquo(9),他表達的正是這種時序時間中的某一時刻具有重大意義的假設。

    在這個前提下,曆史學家常常在先後發生的各組事件之間建立起因果或其他有意義的關系,【142】将較晚發生的事件追溯至之前發生的事件。

     其次,傳統史學癡迷于時序時間結構上的同質性和方向上的不可逆性,往往聚焦于或多或少連續的大型事件序列,遵循這些單位之間的先後順序跨越數個世紀。

    許多綜述性曆史叙述按照時間順序講述民族史或機構史,因而不可避免地賦予構成這一序列的多重事件之同時性與同發性以重要意義。

    例如,蘭克的政治史就經常涉足文化領域。

    (10)其基本觀點是,盡管有中斷,存在偶然性,每一個包容性單位都有其生命&mdash&mdash用邁内克的話講,即都有其個性。

    有時,這樣的叙事好像是為了回答我們來自何方(或者前往何處)這一問題。

    若非我們對曆法時間持有信心,幾乎不可能提出這個問題。

     再次,不加批判地接受流動時間這一概念,就會希望把不可逆流動的形式特征轉換成内容&mdash&mdash也就是把曆史過程視為一個整體,并賦予這一整體某種特性;可能會将它視為潛力的發揮,一種發展或者邁向美好未來的進步。

    這個欲望無法抗拒。

    不用講,雖然黑格爾對曆史過程的宏大解釋讓人印象深刻,但是依然體現在俗世和永恒之間的無人地帶。

    即便更貼近現實的馬克思也不能抵制設計曆史完整路徑的誘惑。

    【143】哲學家自上所強加的,衆多曆史學家則試圖自下獲取。

    普遍曆史的虛幻構想(如幽靈一般對應于流動的時間)萦繞心頭,揮之不去,蘭克談及&ldquo從一個或一組民族前進至另一個整體性的曆史生活”(11)亨利·皮雷納(12)和馬克·布洛赫(13)把普遍曆史稱為所有曆史研究的目标。

    時間順序因而具有最高級别的實質意義。

     現在,我想提請大家注意一些見解,它們常常使我們對曆史過程的連續性及時序時間的力量産生懷疑。

    值得注意的是,确切來講是人類學家和藝術史學家&mdash&mdash而非曆史學家和曆史哲學家&mdash&mdash意識到時序時間存在的問題。

    藝術史學家亨利·福西永(HenriFocillon)堅持認為,藝術形式的演變有其内在的邏輯,同時發生的藝術事件往往屬于不同的&ldquo階段&rdquo。

    他說藝術形式往往要經曆試驗狀态、經典階段、改良階段和巴洛克階段,&ldquo這些階段或狀态在每一個時代和每一種環境中都體現出相同的形式特征。

    &rdquo(14)此外,對于這些階段,藝術形式堅持自己的時間表,與曆史必然性無關。

    &ldquo這些前後相繼的階段根據自己的風格&hellip&hellip或有些冗長,或有些緊湊。

    &rdquo(15)難怪日期通常不是&ldquo重點或萬物中心&rdquo,另外甚至不用考慮諸如政治、經濟和藝術等不同領域中事件之間的關系,藝術史自身&ldquo展示了與前衛且明快的形式處于同一時代的那些殘餘、預測及慢慢過時的舊形式。

    這一切都并置于相同的時刻&rdquo。

    (16)福西永同樣提出了意外&ldquo事件&rdquo,是這些事件決定環境,【144】而不是環境産生這些事件。

    例如,&ldquo即使對相同的社會環境和相互交織的系列情境開展最認真的研究,也不能形成拉昂塔的設計&rdquo,當然也不能形成這些塔所創造的那種氛圍。

    (17)拉昂塔設計的出現&ldquo既高效又突然&rdquo。

    (18)福西永不相信同時性的魅力和所謂時代精神的有效性,前述所有要素對此共同做出了解釋。

     福西永的學生庫布勒(Kubler)基于前者的建議提出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理論。

    這位才華橫溢的藝術史家兼人類學家,在其薄書《時間的形狀:論物的曆史》(TheShapesofTime:RemarksontheHistoryofThings)(19)中,批評了該領域學者普遍存在的對于時期和風格的偏好。

    他沒有強調時間順序問題,而是堅持說曆史學家最好緻力于&ldquo發現時間的多重形狀&rdquo。

    (20)庫布勒的有形時間是指什麼?他說,藝術作品或者其要素可以按照序列方式排列,每一個序列由諸種現象組成,這些現象由于代表着對某些問題的連續&ldquo解決&rdquo而環環相扣,而這些問題由某種需求所引發,并且觸發了整個系列。

    這些前後相繼、環環相扣的解決方法顯示出初始問題的各個方面以及内在的各種可能。

    因此,就闡釋而言,特定藝術作品的日期不及其&ldquo階段&rdquo(即在其所屬序列中的位置)重要。

    相關的連續解決方案常常在時間上非常分散,這進一步說明,每一個序列的發展都有自己的時間表。

    其時間有着特别的形狀。

    這反過來表明,由不同序列所描繪的時間曲線可能互不相同。

    結果,【145】年代上同時出現的藝術成就應該在各自的時間曲線上占據不同的位置,一個出現在其系列的開始位置,而另一個則遠離開始部分。

    它們雖然處于同一時期,但階段各異。

     列維-斯特勞斯同樣駁斥了曆史過程在時序時間上持續演進這樣的看法。

    但是與福西永和庫布勒不同,斯特勞斯沒有把不同的時間分配給邏輯上相互關聯的系列事件,而是分給了級别不同的曆史,他認為每個曆史都把具體數據組成一個序列,由序列設定自己的時間。

    他說&ldquo像趣聞史、傳記史等級别不同的曆史按照不同日期類别編寫,這些日期類别大緻以時、年、世紀、千年等單位為基礎。

    &rdquo(21)不可能從一種曆史的特殊時間轉換到另一種曆史的特殊時間,而是像數學中的不可通約數一樣,&ldquo任何類型的日期與其他類型的日期相比都是不合理的。

    &rdquo(22)雖然可以在同類曆史之間建立起關聯,但是不同層級的曆史時間表之間卻有着不可逾越的鴻溝。

     列維-斯特勞斯的論斷主要用來說明曆史世界呈現出的非均質化結構,接下來我将繼續探讨福西永&mdash庫布勒的理論,因為它與正讨論的問題更直接相關。

    他們反對藝術史領域過分強調時序時間的精煉論點,稍加修改同樣适用于一般曆史。

    (23)&ldquo曆史過程&rdquo不可避免地涉及不同領域。

    藝術史僅是其中之一;其他領域包括政治事務、社會運動和哲學觀念等。

    顯然,與分散在多個領域中的事件相比,同一領域中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