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重重的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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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持到天亮。

    吉裡雅特又開始另外一種不安了。

    他感到自己的力氣快消失的時候,這種不安的心情也就越來越利害。

     他又動手清除水,可是他的胳臂再也使不出勁了,幾乎很難舉起裝滿水的鏟子。

    他全身赤裸,不住地哆嗦。

     吉裡雅特覺得末日在向他兇惡地逼近。

     他的頭腦裡想到可能會遇上好運氣。

    也許在大海中會出現一隻帆船。

    一個偶然在多佛爾礁的海面上路過的漁夫也許會來幫助他。

    絕對需要一個合作者的時刻到了。

    有一個人和一盞燈,一切便都能得救。

    兩個人幹,艙裡的水将很容易地排除光。

    小船隻要不進水,不再裝超過載重量的水,便會重新向上浮,重新回到原來的吃水線,那個裂口也就出了水面,修補的活也能做起來了。

    可以立刻用一塊船殼闆來代替填塞的衣服,用徹底的修理來代理對付裂口的臨時辦法。

    不然的話,就得等到天亮,要等整整一夜!該死的延誤可能帶來災難。

    吉裡雅特心急如焚。

    如果僥幸能看到一隻船上的舷燈,吉裡雅特就可以爬到大多佛爾礁的頂上發出信号。

    天氣很好,風平浪靜,背襯着布滿星星的天空,一個人動個不停,是很可能被看到的。

    一個船長,甚至一個小船的船老大,在夜裡經過多佛爾礁的海面,都不會不用望遠鏡對準礁石看的。

    這是出于小心。

     吉裡雅特希望有人能看到他。

     他爬到那隻破船上,抓緊打結繩,然後登上大多佛爾礁。

     遠到天邊也不見一隻帆船。

    沒有一盞舷燈。

    一望無際的海面上一片荒涼。

     不可能出現任何幫助,也不可能保持任何抵抗的能力。

     吉裡雅特直到現在從來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他感到束手無策了。

     陰暗的命運此刻成了他的主宰。

    他,以及他的小船,&ldquo杜蘭德号&rdquo的機器,他花費的全部勞動,他得到的全部成就,他的全部勇氣,全都沉入了深淵。

    他不再有搏鬥下去的本領了,他變得消極被動。

    怎麼才能阻止潮水再來、海水上漲、黑夜繼續呢?這些填塞裂口的衣服是他唯一的依靠。

    吉裡雅特已經筋疲力盡,脫光了自己的衣服才做成這件用來填塞的東西,他無法再使它牢固有力了,它像這個樣子就隻好讓它這個樣子吧,命中注定,一切努力都結束了。

    大海将随意擺布這個倉促做成的貼在進水的口子上的裝置。

    這個沒有活動力的障礙物以後會怎麼樣呢?目前是它在作戰,不再是吉裡雅特在作戰了。

    是這些破舊的衣服在作戰,不再是智力在作戰了。

    隻需海浪一沖,就能沖破裂口。

    要看壓力或大或小,關鍵的問題全在這兒。

     一切都會靠兩種無意識的力量之間的不自覺的鬥争得到解決。

    從此以後,吉裡雅特既不能幫助他的助手,也不能阻止他的敵人。

    他隻是他自己的生或死的旁觀者。

    這個吉裡雅特原來是一位天神,現在在最後的一刻,一種沒有意識的阻力代替了他的地位。

     吉裡雅特以往經曆過的所有艱苦和憂慮都不能和這一次的相比。

     他一到了多佛爾礁,就感覺到受到孤獨的包圍和侵襲。

    孤獨不僅僅圍住他,而且裹住了他。

    無數的威脅同時向他伸出了拳頭。

    風就在那兒,準備随時刮起;海就在那兒,準備随時咆哮。

    不可能塞住風這張嘴;不可能拔去海的牙。

    可是,他曾經搏鬥過。

    他,一個人,和海洋肉搏,和暴風雨扭打。

     他還抗擊過其它的憂慮和其它的困難。

    他應付了所有的災難。

    他沒有工具卻得幹各種活,沒有幫手卻得搬動沉重的東西,沒有學問卻得解決一些難題,沒有儲存的食物卻得吃得喝,沒有床也沒有房屋卻得睡覺。

    在像悲慘的拷問架①一樣的礁石上,他曾經被大自然用各種不同的惡運做為刑具輪番地拷打。

    大自然高興的時候是母親,滿意的時候是劊子手。

     他戰勝過孤獨,戰勝過饑餓,戰勝過口渴,戰勝過寒冷,戰勝過熱病,戰勝了重活,戰勝了困倦。

    他遇到過各種障礙聯合起來阻攔他前進。

    在匮乏後面,是自然界的威力;在潮水後面,是暴風雨;在暴風雨後面,是章魚;在章魚這個怪物後面,是鬼魂。

     最後出現的是凄慘的諷刺。

    在吉裡雅特打算就要勝利地離開的這些礁石上,死去的克呂班剛才笑嘻嘻地對着他望。

     鬼魂的冷笑不是平白無故的。

    吉裡雅特覺得自己完蛋了。

    吉裡雅特覺得自己和克呂班一樣成了個死人。

     寒冬,饑餓,勞累,要拆散的破船,要轉裝的機器,春秋分時突變的天氣,大風,雷電,章魚,這一切和進水的口子相比都算不上什麼。

    吉裡雅特和每個人一樣,能夠用火抵擋寒冷,用岩礁上的貝殼類動物抵擋饑餓,用雨水抵擋口渴,用技巧和毅力抵擋搶救中的種種困難,用防波堤抵擋潮水和狂風暴雨,用刀抵擋章魚。

    可是,要抵擋進水的口子卻毫無辦法。

     -------- ①拷問架,古代的一種刑具,将犯人縛在上面拷打逼供。

     暴風雨留下這個不祥的結果和他告别。

    這是戰敗者對戰勝者的最後的較量,奸詐的刺殺,陰險的攻擊。

    逃遁的暴風雨向身後射出了這支箭,潰逃中又轉過身來回擊一下。

    這是深淵中的雅納克的一擊①。

     能和暴風雨對抗,可是怎樣才能和流進來的海水對抗呢? 如果填塞的衣服給沖了出來,如果進水的口子又重新打開了,那就無法可想,隻能讓小帆船下沉。

    這是動脈的結紮線自行松開。

    一旦小帆船連同它載的東西沉到海底,那部機器就再也沒有辦法拉上來。

    兩個月來艱巨的大量的努力最後化為烏有。

    再從頭幹起是不可能的了。

    吉裡雅特沒有鍛鐵爐,也沒有各種材料。

    也許在黎明的時候,他将親眼看着他的全部成果漸漸地、無法挽回地沉入深淵。

     感覺到有一種陰暗的力量在他下面,真是可怕的事情。

     深淵在拉他。

     他的小船沉沒以後,他隻好餓死凍死,像其他在人岩遇難的水手一樣。

     在漫長的兩個月裡,看不見的良心和天意都目擊到,一方面是廣闊的空間,波浪,風,閃電,流星,另一方面是一個人;一方面是海,另一方面是一個靈魂;一方面是無限,另一方面是一個原子。

     雙方進行了一場惡戰。

     瞧呀,這個奇迹也許就要夭折了。

     這樣,這種無比的英雄氣概結果變得軟弱無力,這場經受過的可怕的戰鬥由于絕望而告結束。

    這是&ldquo一無所有&rdquo和&ldquo一個整體&rdquo之間的鬥争,是《伊利亞特》①和一個人之間的鬥争。

     吉裡雅特發狂似地望着空中。

     他身上連一件衣服也沒有了。

    他赤裸裸地面對着無限的空間。

     于是,在未感受過的巨大的力量的重壓下,不再知道别人對自己有什麼企圖,和陰影對抗,面對不可制服的黑暗,在微波長浪和驚濤狂風的喧嚣聲中,在烏雲底下,微風底下,遍處分散的威力底下,充滿翅膀、星星、墳墓的神秘的蒼穹底下,混合着強大的因素的可能達到的意願底下,無底的深處底下,四周和腳下是海洋,頭頂上是群星,他沮喪,他絕望,他直挺挺地躺在岩石上,面朝着天上的星星,他失敗了,對着可怕的深不見底的高處,他雙手合掌,在無窮盡的境地中大聲喊道:&ldquo饒了我吧!&rdquo 他被&ldquo無限&rdquo擊垮了,他向它祈求。

     今夜,他孤身一人在大海包圍的這個岩礁上,筋疲力盡地倒了下去,就像遭到雷劈一樣,全身赤裸,如同古羅馬競技場中的角鬥士②,隻是他面對的不是競技場,而是深淵,不是猛獸,而是黑暗,不是觀衆的眼睛,而是未知的事物的目光,不是供奉女竈神的貞女③,而是星星,不是恺撒,而是上帝。

     他仿佛覺得自己在寒冷、困乏、虛弱、祈禱、黑暗當中溶化了。

    他?睡着了。

     -------- ①雅納克,16世紀法國一男爵,1547年在一次決鬥中乘對方不防擊中對方膝彎,從此法語中出現&ldquo雅納克的一擊&rdquo說法,意思是&ldquo突然的決定性一擊&rdquo。

     ①《伊利亞特》相傳為荷馬所作的古希臘史詩,主要叙述特洛伊戰争最後一年的故事,出現英雄人物很多,這裡的《伊利亞特》當指史詩中出場的全部英雄人物。

     ②古羅馬時,在競技場中由角鬥奴隸彼此格鬥,或與野獸搏鬥,觀看的奴隸主貴族以此為樂。

     ③羅馬神話中女竈神叫維斯太,所以這種貞女又譯為維斯太貞女,是古羅馬主持對維斯太的國祭的女祭司。

     七神秘的世界聽得見 幾個小時過去了。

     太陽升起來了,光芒耀眼。

     第一道陽光照亮了在大多佛爾礁的平頂上的一個一動不動的形體。

     那就是吉裡雅特。

     他一直直挺挺地躺在岩礁上。

     這個凍僵的赤裸的身體連寒戰也不打了。

    緊閉的眼皮是灰白色的。

     很難說這不是一具屍體。

     太陽仿佛在望着他。

     如果這個裸體的人還沒有死,他也非常接近隻需一絲冷風便會使他喪命的地步。

     風吹起來了,是溫和活潑的風,帶來五月裡的春天的氣息。

     這時候,太陽升到了高高的藍色的天空。

    它的稍微偏斜的光輝變成了紫紅色。

    它的光變成了熱,裹住了吉裡雅特。

     吉裡雅特沒有動一下。

    假如說他還在呼吸,那這樣的呼吸也即将消失,幾乎還不能使鏡面變得模糊。

     太陽繼續向上升,陽光越來越筆直地照着吉裡雅特。

    當初隻是溫和的風現在變熱了。

     這個僵硬的、赤裸的身體始終沒有動彈,不過皮膚不大蒼白了。

     太陽快到頭頂上了,垂直地照在多佛爾礁的平頂上。

    強烈的陽光從高空傾瀉下來,加上平靜的大海發出了反光,岩礁開始有點發熱了,溫暖了躺在上面的人。

     一聲歎息使吉裡雅特的胸膛挺了起來。

     他活着。

     太陽繼續撫摩着他,幾乎充滿了熱情。

    風,已經是南方吹來的風,夏季的風,溫柔地吹着,好像一張嘴在吻着吉裡雅特。

     吉裡雅特動了動。

     大海的甯靜簡直無法形容。

    海水像奶媽哄孩子睡覺那樣低聲哼看。

     波浪仿佛搖搖籃似的搖着礁石。

     那些認識吉裡雅特的海鳥,在他的上空不安地飛來飛去。

    它們不是像從前那樣因為吃驚而感到惶惑,而是表現出難以描叙的溫柔和友愛。

    它們小聲地叫喊着,好像是要叫醒他。

    一隻無疑很喜歡他的海鷗,親熱地飛到他的身邊,和他說起話來。

    他似乎沒有聽見。

    它跳到他的肩膀上,用它的嘴輕輕地啄他的嘴唇。

     吉裡雅特張開了眼睛。

     海鳥高興而又害怕地都飛走了。

     吉裡雅特站了起來,像睡醒的獅子一樣伸展了一下四肢,然後跑到平頂的邊上,朝下望大小多佛爾礁之間的那條狹道。

     小帆船在那兒,絲毫沒有損壞。

    填塞口子的衣服仍在原處。

    海水多半并沒有弄壞它們。

     全都得救了。

     吉裡雅特不覺得疲勞了。

    他的精力恢複了。

    這樣的昏迷是一次睡眠。

     他弄光了小帆船裡的水,使艙裡全幹了,裂口到了吃水線上面。

    他穿上衣服,喝了水,吃了東西,心裡高興極了。

     在陽光下面檢查後,發現補好那個進水的口子的活,要比吉裡雅特原來設想的困難得多。

    這個裂口損壞的程度相當嚴重。

    吉裡雅特沒有整整一天時間是無法修補好的。

     第二天黎明時分,他拆除了水壩,重新打開狹道的出口,然後他穿上用來堵塞過進水的口子的破衣服,再把克呂班的腰帶和那七萬五千法郎放在身上。

    他站在修好了的小帆船上,身邊是那部救出來的機器。

    順風陣陣,海面平穩,吉裡雅特離開了大小多佛爾礁。

     他向格恩西島駛去。

     在他遠離礁石的時候,如果有人在他身旁,就會聽到他低聲唱着《漂亮的敦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