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紙上見兇音客窗陪淚 夜闌做小販雪巷驚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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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遇到這樣大的風天,隻吹得人身子搖搖擺擺,向前兩步,還要退後兩步,人隻在胡同裡滾着走。

     好容易掙紮着到了作坊裡,批發了百十個饽饽,又到賣窩頭的攤子上,吃了五個窩頭,兩碗紅豆小米粥,肚子飽了,全身也有些暖氣了。

    看看街上,已是整排的馬路電燈,在寒空裡放出那慘淡的青光來,差不多的店鋪,都關上鋪門了。

     世良才聽到老手說:做這種生意的,不愁天氣壞。

    因為天氣不好,平常的人,都不出門,或在家裡燒大煙,或在家裡打牌。

    到了夜深,肚子餓了,這硬面饽饽的聲浪,一聲聲地送入了人家的耳鼓,自然吸引着人來買饽饽吃。

    世良覺得昨天掙錢不多,今天應當加倍地工作,才可以撈本,于是專向那冷僻的街巷走了去。

     到了晚上十點鐘以後,在這樣風寒的天,路上已看不到有人走路。

    胡同牆邊的路燈,在枯寂的生氣裡,反是白光射目。

    在那白光中,飄飄蕩蕩地飛起雪片來。

    這雪片将風一吹,簡直成了雪煙,向人身上亂撲。

    那猛撲的程度,向人袖子籠裡,領圈裡,都鑽了進去。

    便是當世良張開口來叫着硬面饽饽的時候,雪片直沖入他的嘴裡,讓他舌頭冰涼一下。

     世良戴着一頂線織的兜頭帽子,這帽子好像一個袋,由頭上直套下來,連耳朵也在内,隻有一個小窟窿,露着鼻子眼睛在外。

    在他這樣迎風走了去,口裡吆喚着的時候,那雪花卻不問人受得了受不了,隻管向世良身上撲着。

    世良将藤筐背在右脅下,左手提了燈,右手插在背心裡,低了頭,嗓子裡發出那蒼老幹燥的吆喚聲:“硬……面……饽饽……!” 當他竭力吆喚出來的時候,嘴裡呼出來的熱氣,立刻凍着成了白煙。

    在那手提的玻璃燈光裡,還可以看得出來,那隻小燈,提着略高于他的膝蓋,隻看那燈下所照的黃光圈子,或左或右,這也就可以知道他手上提的燈,是怎樣的搖擺不定了。

    燈是搖擺的,世良的腳步,也是走得前後踉跄不定了。

     他走得雖是這樣地艱難,但是世良心裡,他總記着:無論晴雪,每日必得到那公寓門口去繞上一個彎。

    他心裡這樣地想着,或者有一天,兒子回到北平來了呢,他必定要到這公寓裡來的。

    這公寓裡賬房,已經知道我等兒子流落在北平賣饽饽了,那麼他聽到了我叫賣饽饽的聲音,必定會把這事告訴我的兒子。

    他若是個有人心的,能夠不來見我嗎? 他如此計劃着,也并不感到他計劃的錯誤。

    照着每晚一趟的規矩,總是向那裡走去。

    像這天晚上的大風雪,他走得隻管打晃蕩,然而他還堅定了他的固有計劃,總要到那公寓前後去轉轉,總怕兒子或者回來了,自己卻失掉了相逢的機會。

    因之他忘記了一切的困難,一步跟着一步,拼命地向那條路上走。

     當他到了那公寓胡同裡,恰是由南迎面的西北風,挾了那如煙如霧的雪片,向人身上直撲将來。

    他被這風雪襲擊得太厲害,隻得更彎了那向前鞠躬式的身子,以便減少這風勢攻擊的範圍。

    同時他嘴裡依然喊出那凄慘的調子:“硬面饽饽!”他這種拼命地吆喚聲,由寂寞的空氣裡,喊了出去,似乎有登高一呼的情形,但是不聽見一點回響,更讓人增加了無限的傷感。

     勉強地吆喚了幾聲,并不聽到什麼聲音,自己也就不再吆喚,順了人家的牆角,慢慢地走着。

    這卻聽到稀裡嘩啦,一陣叉麻雀牌的聲音。

    擡頭看時,那牆裡人家燦爛如銀的燈光,由裡面向外反射出來,這可以證明裡面人家是一團歡喜。

     心想那裡面,必定是爐火燒得紅紅的,開水煮得熱熱的,大家在那幾百支的燈光下面說笑地鬥着牌,是多麼快樂!外面這樣大的風雪,大概是不知道的了。

    這樣看起來,天地生人,也太是不平等。

    我在外面賣硬面饽饽這種滋味,怎樣也讓他們試試呢? 他心裡如此想着,向牆角裡一縮,縮在一個避風的所在,将藤筐子放了下來,向懷裡籠住了兩隻袖子,于是蹲在地上,休息片時。

    大概是今天晚上太辛苦了,那病後不久的身體,竟是不能支持這風雪的撲擊,所以他到了這裡蹲下來之後,簡直站不起來,背靠了牆,緩緩地向下坐着,不由得哼了兩聲。

     這牆角裡雖然避風,但是不能夠避冷。

    世良雖是将兩隻手都插在皮背心裡面,但是這風雪裡面的溫度,卻是特别地低,低得到零下八度。

    世良将身體緊緊地蜷縮着,以便取暖,然而那寒氣不斷地襲來,周身的肌肉,于是都擁起了疙瘩,由腳到手,就篩糠似地抖着。

     本待背了饽饽筐子,起身再走,但聽到嗚嗚嗚帶着雪的風聲,又哭又氣地喊着,于是提了那盞小燈,向外照了一照,原來地面上已雪厚數寸了。

    自己縮回牆角來,更是抖得厲害,最後心慌意亂,人竟凍糊塗了。

    仿佛聽到屋子裡人說:火鍋子燒開了,吃了再接着打牌罷;又有人說,屋子裡火太大,卷起一點窗戶紙,透點新鮮空氣進來罷。

    以後世良便什麼都不知道了,人依然是在那牆角落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