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骨肉見天真相依為命 稻粱謀晚計刻苦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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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将稻折價,還是一個講究;若是八九月間,稻一上場就來,這時候的稻價,叫刀口上的價錢,一石稻隻好折兩塊多錢,不值什麼;必等過了十一月,賣稻的旺月已到,稻價漲到三四塊錢,才來收租。

    眼見一石租稻,至少也可多收塊兒八角的了。

    世良何嘗不知道這個緣故?隻是東家老推有事,不肯前來。

    自己咳嗽着,計春又再三地說,不要跑路,直等到十一月中旬,東家周高才才坐了一輛人力小車,帶了一卷賬簿子前來取租。

     世良那一次感冒,雖是隻鬧了兩三天就好了,但是得了一個咳嗽的毛病,整個月不能出力。

     世良道:“你娘早就許了一雙鞋了,到如今沒有見着。

    ”說時,向小菊子笑了一笑道:“你娘許下的願心,也就多了,光是嘴響。

    ”小菊子道:“還許了什麼呢?”她雖是個鄉下姑娘,倒也略知一點人事。

    說着話時,跳下田去,掐了一小莖荞麥花,插在鬓發上,搭讪着由田裡走過去了。

    世良道:“喂!這小孩子不懂事,怎麼戴荞麥花。

    戴了荞麥花,将來老公不喜歡的。

    ”小菊子跑上那邊田埂,啐了一聲,跑着走了。

    世良哈哈大笑一陣,随後又低聲笑道:“小菊子娘有這樣一個黃毛丫頭,就拿俏的了不得。

    我的兒子,還不希罕這樣一個黃毛丫頭呢。

    ” 世良口裡啣了旱煙袋噴出一口煙來,微笑道:“東家老爹的誇獎,但是我又發愁了,明年這孩子熱天畢了業,就要送進中學去,校長說縣裡中學不好,讓我送到省裡去,我今年苦省苦作,也隻多下十來石稻,三石多高粱,賣得了多少錢?明年春季的麥,現在又看不定,叫我明年下半年,把什麼錢送他去念書哩?” 世良也看到他們是話不投機,不敢多讓劉校長停留,馬上和兒子端出酒菜,供奉東家,等東家吃喝得醉飽了,就斟了一遍茶,斜着向東家坐了,抓着下巴颏,笑道:“東家!今年田裡又歉收,請你推讓一點吧?” 世良也是太高興了。

    一碗飯都吃完了,他依然拿了空碗,在荞麥田邊下站着。

    就在這個時候,吹了兩陣涼風,吹得人身上涼飕飕的。

    計春一看太陽,已經出土幾尺高,不敢再耽誤,放下飯碗,上學去了。

     次日早起,恰有一班收稻的小車經過,世良趁着東家在這裡把稻賣了,那一班小販,這個腰包裡掏五塊,這個腰包裡掏三塊,湊成一大截洋錢,交給了世良,把他屋子中間,那個屯稻的大屯子,挑了個一粒無存,剩了一張篾席,卷起來放在牆角。

    那截洋錢,世良也不曾揣到袋裡一秒鐘,雙手捧着,交給了東家。

    于是東家将洋錢嗆啷啷一陣響,放進褡裢内,吃過早飯,坐着小車走了。

     世良兩手抱了膝蓋,坐在門檻上,望了那卷篾席子,不覺發了呆。

    心想:由正月浸種,四月撒秧,忙到了現在,稻是推下省去了,錢是東家帶回家了,莊稼人有什麼可靠?看看隔壁屋子裡,雖有十來石稻,三石多高粱,可是一年的辛苦,去了一大半了,這一半東西,最好是一粒不動,真像東家說的話,逐年向上滾,滾上千兒八百去。

    不過這些東西要接上麥季,還有半年工夫,這半年之内,要不動這些糧食,非另找生财之道不可。

    然而數九寒天,又向哪裡找生财之道去呢? 他這樣想着,口裡含了旱煙袋,就不住地在屋子裡走着。

    直等計春散學回來,他還在屋子裡走。

     計春首先看到屋中間的稻屯取消了,地方空闊了許多,其次便是父親一雙愁眉深鎖,非常不高興。

    他一見之下,就知道父親是心痛這一屯子稻不見了,因道:“稻都賣了嗎?”世良道:“稻都賣了。

    錢讓東家拿去了。

    種人家的田,有什麼意思?我心裡原總想,每年除吃喝之外,多少剩些錢,一來我留副棺材本,二來也預備些錢給你娶親,但是連年年成不好,總沒有剩。

    今年剩些稻,你要念書,我又害病,十來擔稻和高粱,吃到明年四月,大麥出來,也就不多了。

    我想着這不行,總得另想法。

    有道:人無混财不富,不如另外找一條出路吧。

    昨天王大媽告訴我,她的大母舅店裡,生意非常之好,原來有兩個夥計,管殺豬吊酒打豆腐三件事,現在有一個下手要走,還沒找着替工,我想不如我去抵缺吧。

    ” 計春道:“隻要夠吃到明年四月的糧食,也就行了。

    何必去幫工?店裡幫工,一年也不過二三十塊錢,現在到年邊了,能支人家多少工錢?”世良道:“傻話!難道家裡存着多少糧食,就要吃完多少糧食不成!我一年苦到頭,為了什麼?不就是想着多剩一點嗎?” 計春道:“若是你這樣苦做,我就不念書了。

    ”世良一手扶了旱煙袋,一手撫摸着他的頭道:“你不要體恤我,你自己好好地念書就是了。

    我不光為着你要這樣賣力,我也預備着我的晚年,一點都不能動的時候呀!”計春聽了這話,對于他的父親也無話可以安慰,隻有不做聲。

    可是周世良的計劃,就更為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