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恺畫集》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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躊躇;更大的,繁雜的,凄慘的與哄動的鐵與血的交拼,金錢的懷抱與淫欲的攫取;不值一文的虛妄的名望與相斫相食的曆史。

    我們為生活驅迫與壓榨中的煩苦的人類年齡飛逝,何曾有一點點赤子之心曾向幼兒生活中尋獲得安慰與樂趣!我們再看那常常開點玩笑的阿麗思,常是撥動兒童心弦的安徒生!他的人物與題材,多少令我們神往!真的啊,它不過令我們神往而已!(還要注意在所謂“大人”中為此而神往的能有多少?) 先得向大家請罪,我不是來寫小說,這在開篇的一大套楔子裡早已交代清楚,在這兒隻好學一學“且叙且議”的體裁,因為單獨的描寫表達不出我中心的實感,故此又插入一段“閑話”且恕我性急! 可以說是“言歸正傳”了。

     自從這本畫冊為這三歲的孩子發現之後,于是全家中有了與孩子逗笑的資料。

    就在這燈明風動的海畔黃昏後,他的姑姑又故意将書合起,向他道: “爸爸……不在家……怎麼呢?怎麼?小乖!小乖!” 孩子在母親臂上紅胖的雙頰立時展開從容的凝笑,(這自造的字眼不是立異,卻覺得确有所見。

    )嘴角邊折下了兩個微窩,吃吃地說:“爸爸不在家……亂抹擦……噢!……” 原來那頁畫上的标題“爸爸不在的時候”,末後的三字自然是家中人的添續,說出這文章所含蘊的表現。

    他卻用學語的方術得了這個乖,而且“抹擦”就是塗抹二字的土音,在意思上對于他是不用訓诂與箋釋,因為以前他有在爸爸案邊奪過毛筆去畫于薄磅紙上的經驗。

    生活是經驗的連續,原用不到将生活的一部以為神奇莫測難語于庸愚。

    (又來了——議論)慣于在機場的勞工自會修理細密的機械,慣于弄筆杆的先生們自會“海闊天空古今中外”,其實還有什麼了不起!我的技能你一生也學不會,可是你的呢?在我隻好,“呸!與我是‘風馬牛’啊!”然而也要分習慣與自然,這才真正是生活的奇妙! 在幾個人的笑聲中姑姑又問了:“爸爸呢?上哪兒去了?”是指着這畫中的句子說。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爸爸……上彙泉去了。

    ”在他以為直捷爽快的了不得,比起應大學卒業的考試所答的問題還要精确。

    即時大家笑得彎了腰,眼淚濕了衣袖。

     他茫然四顧,又看看畫中的小人兒。

     真與妄,性與僞,直接與彎回,主觀與客觀,從何決定?從何去取!見色即空,見空即色,多少人說是禅門的野狐派的口語,去真存妄,執妄成真,又有什麼可以為我們的範疇,當初康德把空間與它的内函分開,他論美學時曾推究出,“給空間以離開它底内函而獨立底存在,”于是“外展”二字成了頗難對付的一個哲學上的小題目。

    他不贊成把“外展”看做一種抽象,認定其為綜合幾多感覺的結果。

    但我們的意想從空間中取出來的那些内函如何打發它們自己回去?于是想出了這須由于心的積極參加,把多量數的原子融合在一個單一的組織内,卻全憑了執行這個綜合工作的心。

    所以我們要來和兩種不同的發生關系;一種是翻新的,即各種感覺着的性質,一種是一色的,即空間。

    這第二種為人類清清楚楚悟得的,使得我們能用劃得很清的差别相,能計數,能抽象,大概還能言說。

     不是我沒字作文章甘心去抄哲學家有意刁難的颠倒言論。

    (如果我願多抄還有佛家的經典)單從兒童心理上加以推測,自然是大家所熟知,除卻這點心理屬于兒童外,還有我們共有的對于感與知的一貫性的問題。

    這心的積極參加,即在赤子何嘗減少于“大人”也者;但話又說回了,這經驗的付與多寡判别了人生知識的淺深。

    直覺是人身體與心靈活動的“開步”,它在兒童的心版上說“模糊一片”固然對勁,說“一往情深”也還有份。

    能從“不在家”想到“彙泉”,這不是虛妄,正是自我經驗的确切組織,正在外展的不可移易的明證。

    這其中有記憶,有想聯,有判然,正是一串的觀念的構成,是清明的意識狀态的發展。

     止住吧,有類于考求心理學的術語。

    (又是一段。

    ) 模仿便是極活潑的本能表現,這孩子常常每當臨睡前疊起被子扶了床欄學坐洋車:挾着畫本當作書包;拿着小杯子學大人吃茶;尤其是學戴眼鏡。

    有副從華德泰廉價買來的黑色薄目鏡(五毛),成了他惟一的嗜好,挂在耳朵與帽子上悠然四顧(絕不是傍徨),以為發現了一重天地。

     這正是兒童的心,是發現,是模仿,是直覺,是創造的生活,每個幼兒都一樣,并不是奇迹。

     像是作文,言性言情,描寫與叙述,暫且完了,要來一個“回顧前文”。

    就是現在的我們呢?這紙樣的白;水樣的清;冰樣的透明;月移花影風流浮雲的自然意趣,我們甘心(又一個甘心)讓給孩子們了! 可是生活在一邊喊了,“且住!不怕你不讓!”這使我們不僅是怅然,而且是悚然了! 本來想正經地作篇幼兒心理之研究的文字,不知何故下筆以後便寫的不倫不類。

    作了一千字後就放在一邊,又續作一次,越說越變成四不像了。

    自覺有點寒伧,已寫成又沒法改,而且與原來的題目相去更遠,便隻好有違初意,改成這樣的一個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