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血脈與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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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東行,最後彙集到了思琳城。

    徐巿隻是他們當中的一員而已。

    這些人借口尋找長生不老藥,以稍稍遮掩蓄謀已久的另一場大遷徙。

    淳于家族的人個個能言善辯,談起治國之道恣意汪洋。

    他們學問淵博,而且剛直不阿,一代又一代視死如歸,用男兒之血書寫了淳于家族的曆史。

     在思琳城古城,至今還流傳着淳于家族的故事。

    除了淳于髡之外,還有另一些著名人物,如後來在鹹陽濺血身亡的大博士淳于越。

    隻要沉浸于這段曆史,就會發現有一條鮮紅的血線隐約貫穿。

    我不知道當年的思琳城是怎樣的一番景象,隻知道在今天的平原上,仍然還流傳着一首有名的歌謠,這歌謠連幾歲的娃娃都會唱。

    他們鼻涕滿臉,搖頭晃腦,紮着一隻朝天小辮,笑嘻嘻地唱道: 西邊有個思琳城 日夜琅琅讀書聲 …… 娃娃們不知歌謠具體指了什麼,幾乎是懵懵懂懂地唱出了一段不滅的曆史。

    他們所說的“西邊”就是登州海角,它處于一個小小都城的西郊;那麼思琳城的“琅琅讀書聲”又來自何方?就來自那些從普天之下彙集到這裡的學人和辯士,其中包括著名的稷下學派,更包括整個淳于家族。

     當年我曾經認真考察過當地的“曲”姓,發現曲氏家族也屬于登州海角的原居民。

    随着民國初年的移民潮,登州海角大批農商湧到關外,他們家族的最後一批才随同離開了登州海角。

    曲姓走得稍早,大約在清朝嘉慶年間來到了關外;所以曲姓傳人常在自己的自傳裡特别注上“徐鄉人”三字。

    “徐鄉”其實就是思琳城的别稱。

    登州海角至今還流傳着“曲”姓的由來:當徐巿那一幫士子以采集長生不老藥為名成功地逃離秦禍時,曠古罕見的一場大屠殺就開始了。

    不論老幼,隻要姓淳于、姓徐,格殺勿論。

    淳于和徐氏家族就悄悄改姓為“屈”。

    “屈”與“曲”同音,以此表示整個家族所蒙受的巨大冤屈。

    所以我們也可以認定:曲和淳于同屬于一個大家族,他們都來自百花齊放之城,在未來的歲月中帶着共同的光榮和哀傷走在一起。

    這就是我在當年模糊不清的一個認識,一種結論。

     我在小茅屋裡竟然忘記了時間,不知多久,一擡頭發現靜思庵裡已經漆黑如墨。

    打開窗子看了看,這才發現天空陰得濃黑濃黑。

     我開始準備晚餐。

    外面響起了“轟隆隆”的雷聲,這雷聲越來越近。

    長長的閃電在空中顫抖,巨大的雷鳴像要把這個小屋轟塌一樣。

    瓢潑大雨傾倒而下,嘩嘩的雨聲和雷鳴交織一起,可怕極了。

    我把窗戶關緊。

    一陣孤單。

    我想點上蠟燭,可到處找不着火柴。

    竈裡的火也熄滅了。

    後來我好不容易借着電光找到火柴,把蠟燭點上。

    搖曳的燭光下,靜思庵一片昏暗。

     我第一次來到西郊,竟遇到了這樣一場大雷雨。

    這豪雨和巨雷啊,已經許久未曾遇到。

     一個人在這靜思庵,在這漆黑一團的夜色裡,一次次想到了梅子和小甯。

     我牽挂他們。

    我還想起了在這漆黑的雷雨之夜,那些流浪者,那些在山坳和莽原上奔波掙紮的人。

    我特别在想那個黃昏從茅屋旁離開的莊周——他破衣爛衫,脖子上還挂着一把錫壺…… 陣陣痛楚在心底泛開。

    我悄聲喊出了他的名字……這個夜晚隻有我自己知道,我的難言的虧欠。

     他在這個夜晚是否會有一個遮風蔽雨之地,是否能找到一個草庵? 一道道閃電不時把屋子照得亮如白晝,巨大的轟鳴像開山的炮聲。

    啊,開山的炮聲——父親落難之後的監禁地就是那一架架大山,他們一群罪孽深重的人日夜不停地用錘子開鑿、用炸藥轟擊。

    錘子曾把他的手打得血肉模糊。

     不知該怎樣感悟自己的命運。

    當我十幾歲時不得不被迫離開茅屋時,一路向南走,走,竟然一直走到了囚禁父親的大山裡。

    更為不可思議的是,許多年後,當我成了一個地質工作者時,那片大山直接就成了我的叩問對象……無話可說,惟有感歎。

     雷聲隆隆,大雨越來越狂,簡直像一片大海倒立起來。

     記憶當中有過這樣一個狂暴的夜晚嗎?是的,好像有過。

    那搖撼了小茅屋的大雷雨之夜啊。

    我閉上了眼睛。

    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一個異國人,一個奇怪的、我曾深深為之迷惑的人。

     我想起了他那傳奇般的經曆——他是法國詩人瓦雷裡。

     1892年9月,剛剛大學畢業的瓦雷裡随着全家到了熱那亞。

    10月7日,一個像眼前一樣的暴風雨之夜,他突然為一種清心寡欲的思緒所左右,于是作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他決定從此放棄愚劣的激情和詩歌創作,轉而埋頭于孤獨的思索,從此獻身于純粹的和無私的知識。

     我久久地想着那個人,傾聽着雷聲。

    我在想那個暴風雨之夜所給予的啟示;還有,他準備放棄的那種“愚劣的激情”——它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