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荒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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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床上,大仰着身子看電視?電視裡什麼都有,沒有的還可以買一盤帶子、一張光碟回去播放。

    劇場經理是個滿臉黑胡碴的家夥,他惡狠狠地盯着我說:“電視上,驢配人的片子都有了,誰還來買票看電影?我日他八輩祖宗!” 事情當然容易理解。

    記得以前有個朋友面紅耳赤地與我讨論,說現代通信傳播工具推動曆史有不可取代的巨大功用。

    他一直在使用不容置疑的語氣。

    我那時一聲不吭,心裡卻有一百個否定。

    我想說,我們太追新趨時了,對現代聲像技術對世界的緻命危害讨論得少而又少。

    它作為一種公害倒是不可抗拒的,簡直是一場轟炸。

    我們所置身的這個世界正在經受現代傳媒劈頭蓋臉的轟炸,每個人每寸土地都無法幸免。

    它如此殘酷地改變了這個世界。

    幾乎在每一座城市,電視機都比做飯的煤氣竈和淋浴的蓮蓬頭、衛生間的馬桶更多。

    如今的電視機有幾十個頻道供人選擇。

    當今的地球幾乎沒有一個角落能夠阻攔衛星的光顧。

    就因為有了衛星,所以也就有了無邊界電視,它們正迅速介入個人生活,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工作方式和娛樂方式。

    成十幾億台的電視機湧向城市和鄉村,并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長。

    據說全世界衛星傳送的電視服務項目已經超過了上千種,還在飛速上升。

    真正的全球性超級頻道正在深入數億個家庭,而且幾十顆通信衛星又将在今後幾年内發射升空。

    這就意味着太空電視頻道的數量又将大幅度增加。

    這是一場全球性的電視革命,對于文化、政治和經濟的影響将是緻命的,它必将引起一系列複雜的問題和争端。

    再加上正在興起的互聯網,它們将使整個世界變得可怕地浮躁、淺薄,越來越多的人會整天泡在熒屏跟前,走進集體性的精神恍惚。

     人們在放棄深入閱讀的同時,也将放棄深入的思索。

    起碼的判斷力從此喪失,他們将迫不及待地去為三四流和不入流的貨色喝彩。

    與這樣的精神世界相匹配的,隻能是這樣的一個物質世界:人人對不擇手段的争奪不再存任何心理障礙,滿足自己的消費欲望将是頭等大事。

    這個世界在一天早晨醒來會突然發現,人們花費長達幾代幾十代的時間建立起來的堤壩已經完全崩潰,倫理準則将不複存在。

    悠久的文明史從此改寫。

    除了消費至上主義、享樂主義和物質主義,其他都失去了魅力。

    作為一個民族和國家,面對這麼多信息蜂擁越過自己的邊界,已經束手無策了。

    各種奇迹伴随着圖像正在勢不可擋地擴散。

    政治家們也許會從政治集權和經濟利益方面來談論這個命題,可是對于具體生命而言,卻是一種創造力的戕害,是個性的泯滅和喪失,是過分放縱和浮躁引起的空前危機,最後是——對人性進一步失去信任感,精神進入普遍的荒蕪和頹喪…… 過去一種文化滲入另一種文化也許需要幾十年或幾百年的時間,而今卻可以在幾秒鐘内完成。

    人們或許希望這種迅速傳播攜帶了精美和深度——起碼是有這種可能性;但實際上它們提供的總和,也不過是各種污髒,連一頓像樣的“快餐”都算不上。

    冷漠呆闆的屏幕除了有效地播撒欲望之外,實在難以承受思想的重負。

    于是它們就索性加入野蠻的不加掩飾的掠奪——對時間和空間的掠奪。

    在這種侵占之下,誰還能葆有自己完整的、不帶深刻損傷的心與身? 街道越來越寬,人也越來越多。

    路邊的房子太年輕了。

    這個古老的小城竟然羞于保留百年以上的房子。

    翻翻書本就知道,這兒還曾是一個宗教聖地,曾經有規模頗大的佛教和基督教建築。

    可是現在連一座琉璃瓦頂和尖頂都看不到,它們早在幾十年前就被拆毀了。

    這個小城的曆史不過是向後來者簡要地說明:它和其他地方一樣,同樣也曾擁有自己的極度繁榮,隻不過早已毀掉罷了——兩千年來不斷有人試圖建立新的繁榮——接着卻是另一場毀壞。

    人類發現自己如此地倒黴:總是勞而無功,總是從零開始,從廢墟再到廢墟。

     至此,勞動者發現了一個永恒的哀傷:我們不能夠積累。

     巷口上有一棵死去了半邊的老槐。

    我停住腳步。

    它将我一下吸引,因為它是這樣熟悉。

    我終于想起,這是多麼熟悉的一個巷子!我記起進入這條巷子一百多米,有一座殘破的小房子,那裡面住了一位中年教師。

     他是一個十分有意思的人,當年曾是我們事業的積極擁護和參與者,但由于身體不好很少出門,也很少到我們那兒去。

    我們并沒有見面,直到有一次我路過這座城市時在這兒留了一宿,有過一次徹夜長談。

     我突然高興起來。

    在旅途上見到一個朋友,這是多麼讓人愉快的一件事。

    我的腳步不由得加快了。

    真的是那條巷子,我又看到了那個青磚小門。

    門虛掩着,我跨進了小小院落。

    院子當心還是那棵半死不活的小柏樹。

    我在院裡問了一聲,屋内竟然沒有一點聲音。

    但我料定會有人的,因為門沒有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