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煤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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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像眼下這樣實在受不住,即便夜裡能夠睡熟,可一旦醒來身上就難受得再也合不上眼。

    天有點冷,不能用涼水沖洗,而且要洗就得到工棚外面,鑽到黑影裡找個沒人的地方。

    天太冷了,如果是夏天,一切也就簡單得多了。

     我打聽有沒有洗澡的地方,旁邊人看着我,笑眯眯不搭茬兒。

     後來他們見我問來問去,就說:“你自己找呗,晚上,煤場前邊,順着那條大路往南走再往東一拐,有賣東西的,賣零食的,剃頭的耍把戲的,什麼沒有……自己找去呗!” “礦上那個大澡堂可不可以洗?” 他們搖頭:“那可不行,那是礦工專用,你身上沒有挖煤的牌兒,進得去嗎?” 晚飯之後我就順着公路往南走去。

    夜晚車輛少,反倒比白天熱鬧。

    一個個電燈就挂在路旁的榆樹上。

    沿路已經支起了飯攤兒,而且還有書攤,賣什麼的都有。

    油炸果子、烤羊肉串、冰糖葫蘆、爆米花、烤豬肉,我還看到了賣“肉盒”的,心裡立刻一熱:這是我出生地那兒有名的一種美食。

    我忍不住買了一個,一吃才知道上當了。

    它有點發酸,好像是用一種陌生的肉做成的。

    我問這是什麼肉做的? “還能是什麼肉?不會是老鼠肉就是了!”他一頓搶白。

    我趕緊走開了。

     前面的一個書攤吸引我蹲下來。

    賣書的是一個小姑娘,長得瘦瘦的,眼睛很大,穿得很時髦:緊繃繃的牛仔褲,上衣是一件紅色的面包服。

    奇怪的是這些書跟城裡的讀物幾乎一模一樣。

    圍在書攤前的還有幾個人,他們大半是礦工或裝卸工,用粗黑的手指拈着極其粗劣的紙頁,嘴裡念念有聲。

    多半雜志都畫了*或*的男女,在幾個人手裡傳來傳去。

    一本雜志的封面上畫了一個裸女,又從她的肩膀那兒爬下了一條巨大的蟒蛇,蟒蛇的頭部又消失在*…… 往前走了一百多米,公路兩旁的情景大緻相似。

    拐角的地方有人在開場子,那是一塊荒地,踩得平平的,站了幾十個人。

    原來那兒有一個外地來的雜耍藝人,領了一個小小的猴子,小猴子在他的皮鞭下驚慌失措地瞟着,不時做一個動作。

    小猴子旁邊還有個畸形女人,身個不到正常人的一半,看起來像一個大頭娃娃。

    如果隻看背影還以為是五六歲的小姑娘,可是等她轉過臉來,馬上看到的是那雙成熟而悲哀的眼睛、眼睛四周密密的魚尾紋。

    她最少有三十多歲了。

     “請看請看,各位看官,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人猴結婚,當場拜天地親嘴兒……各位看官,有錢幫個錢場,沒錢幫個人場,咱這就開始啦……” 藝人打着鑼,喊出一聲口令,抽響了鞭子。

    那個畸形女人發出一聲尖叫,用力挺起胸脯,伸長兩臂向那個更為瘦小的猴子深情注視,并一點點走過去。

    那小猴子四下看一看,一頭撲進了她的懷裡。

    接着他們就用力地擁抱。

    小猴子破敗不堪的屁股輕輕地顫抖,接着那個女人就吻起猴子來。

    我想這時的猴子如果不聽馴導,很容易就會把她的臉給撕壞……好在什麼意外也沒有發生,他們親吻了一會兒就一塊兒跪下,向着四周的人不停地磕頭。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藝人打着鑼吆喝,不停地把鞭子揮響。

     旁邊的人笑得亂跳,鼓掌。

     “看官看官。

    ”藝人提高了吆喝,接着把頭上的禮帽抛到空中,小猴子一躍把它抓住了。

    他打鑼,小猴子繞着圈子,捧着禮帽。

    我明白這是要錢。

     “可憐可憐吧,可憐可憐這個孩子……”老者打着鑼喊着,“三歲死了爹媽,五歲嫁了個傻子,傻子冬天把她扔到冰窟窿裡凍,用腳踩,用木頭橛子捅她。

    我是她叔伯哥哥,救下她來……可憐可憐吧!還有這隻小猴子,花五百塊從南山買來……” 有人零零散散地往禮帽裡扔硬币…… 走開很遠,那猴子,那後背顯得過分寬大的畸形女人的模樣,都在我眼前閃動……在這個初春之夜,我走到了哪裡?我怎麼又是一個人在孤零零地趕路?噢,我現在出來是為了解決一個非常迫切的問題:洗去一身的肮髒。

     “老鄉,有洗澡的地方嗎?” 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從嘴裡抽出一尺多長的煙鍋,往右擺了一下:“看見那個白灰牆了嗎?去吧,洗一洗能舒服死你。

    ” 我不在意他的惡口,一直地走過去。

    小路順着公路一側的下坡滑下去,一直到下陷廢棄的莊稼地裡才打住;莊稼地原是水窪,蒲葦長得旺盛,這會兒硬是用一些煤矸石給填上了。

    這樣白灰房子就像蓋在一個小島上似的。

    小小的房子外面有一個很大的鐵爐子燒水,冒出的爐煙和小房子縫隙裡噴出的蒸汽攪到了一塊兒。

    這兒的确有一個浴室:小房子很窄,但是很長,進去隻有一個門,靠門是一個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