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靜思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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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之上,一望無際的蒲葦蘊含了難以窮盡的秘密。

    那兒有一處又一處沙堡島,它們是在一次次海浪和沙岸的作用下形成的一些與陸地相對隔絕的沙洲,同樣被密密的蘆葦所包裹…… 眼下我去的地方就是這座蜂巢一樣的城市的西郊。

    我把背囊裝得滿滿的,帶上了各種各樣旅行用的東西,比如小鐵鍋子和米袋等等。

     我知道背囊重一點總是好的。

    這既是一個旅行常識,也是自己的一種習慣——隻要一離家就把背囊裝滿。

    我馱着一個大背囊多麼可笑。

    可我覺得這種沉重靠在脊背上有一種非常踏實的感覺。

    這些年裡我就是背着它,蹽開兩條長腿走來走去的。

    對于我的長路,梅子和嶽父一家早已習慣了。

    他們無可奈何,隻說我是一個“野蹄子”、“野腳”。

    平日裡我跟梅子講了很多父親的故事:他從南到北的跋涉、他與那個海邊小城的故事、他與争奪海港的幾次激烈戰鬥的關系;他還是幾次有名戰事的組織者。

    當然,他後來遭受了厄運。

    可是這一切不幸絕不能歸結于他的奔走和流浪。

    如果沒有這些經曆,他或許會成為一個更加不幸的人——平庸的、默默無聞的人。

    而父親在那一周遭是個赫赫有名的人物。

    那麼多人至今都在懷念他…… 梅子常說我和父親有點相像。

    我拒絕她這樣講。

     因為我在心底裡害怕,害怕父親那樣的命運。

     “靜思庵”地處西郊的一個小村,本來是極為安靜的,後來由于城市不斷擴張,已經把這個村莊擁在其中了。

    好在四周仍能看到原來的輪廓,原有的街巷和低矮的房屋大部分保持完好。

    街道上盡管有些熱鬧了,但仍然時不時讓人想起原野上的那些淳樸小村。

    所謂“靜思庵”就是這片低矮茅屋中的一座。

    這些年來不少茅屋都換上瓦頂,但這一座還保留着原來的面貌,茅頂已被雨水染得發黑。

    一個小小的院落,院門的粗木條被雨水洗白了。

    院内有一棵可愛的石榴,樹下是一片春草。

     看得出庵主已經很久沒有回來了。

    室内倒還潔淨,隻有小小的三間。

    最大的一間在西面,裡面有一張小桌,兩把藤椅,一個小小的書架。

    有光喜歡的那些蹩腳書法和繪畫整整懸了一牆。

    “靜思庵”三個大字刻在一塊棕色木闆上,挂在茅屋正中。

    中間是最小的一間,放了幾隻沒有上漆的白木凳,權作會客室。

    最東邊的一間又小又髒,油膩膩的,裡面有一個小竈,這是庵主和朋友自炊的地方。

    炊間擺了大小一溜瓦罐和瓷壇,逐一掀開蓋子看看,裡面有綠豆、豇豆、米面和幹菜之類。

    我心中一陣感激:庵主是一個多麼會生活的有心人!在這裡住上一輩子大概也不會煩膩,濃濃的村野氣讓人沉醉。

    自從踏進庵内的那一刻,我的心就靜下來了。

     庵主把我送到這裡,囑咐了幾句就走開了。

     我成了暫時的“靜思庵主”。

    我在寬敞的西間待了一會兒,又走到院子裡。

    由于圍了一個小院,這裡什麼嘈雜都沒有,隻偶爾聽到一兩聲鳥鳴。

    我覺得奇怪的是,這個空無一人的小茅屋怎麼沒人光顧?比如說那些流浪漢,那些善于在夜間搞點什麼的人,為什麼不打它的主意呢?肯定是村裡有人經管。

    因為我發現床上的被子好像按時曬過。

    這說明有人在料理這兒的一切。

    院子裡還有一個手扳壓水井。

    有了水,一切也就方便了。

    我按了按,發現壓水井的手柄并不沉重,隻幾下,清清的水流就湧出來,然後順着一個小水道往前,流入了靠近院牆的小花圃和石榴樹下。

     我在心裡羨慕有光:從鬧市乘車到這兒不過一個多小時,位置再好也沒有了。

    這是一個鬧中取靜的佳處,在這裡,一個人可以讀書,可以沉入幽思遐想。

     我覺得自己長時間以來的奔波、到處的行走,除了那種說不清的原因以外,再就是要躲避一種喧鬧和紛亂,一種可怕的磨損和追逐。

    躲避,沒完沒了的躲避,人的一生就是這樣度過——那個平原的小茅屋隻是我的人生驿站。

     我在想乖巧的“靜思庵主”怎樣擁有了這個地方。

    這裡可能是他的祖居地,他在這裡出生,爾後走進鬧市。

     我的出生地是東部半島,是靠近大海的那片海灘,是蘆青河流經的那片瀉湖平原。

     在那兒,我們一家也曾經擁有這樣的一座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