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夢遊者

關燈
我拒絕了。

    我堅持按時上下班。

    我想使工作和生活富有節奏和規律,也隻有這樣,才算是松了一口氣。

     黃科長在他的辦公室常常一待一天,長時間不出來一次,坐功極深。

    他的工作和生活很有規律:每天上午十點半左右準時走到那棵老棗樹旁邊打一通太極拳,深深地咳嗽一聲,發出一聲長歎,然後再回屋裡。

    半下午時分,他又重複那一套太極拳,同樣是一聲長咳、歎息,再走回去。

    隻有對面耳房裡的小冷不停地在院裡走來走去,忙這忙那,讓人想到她畢竟還是一個保姆。

    就因為是一個保姆,她才要常常走入黃科長的辦公室,而且很久不出來。

    有一次我還聽到她在裡面發出吟唱似的聲音。

    有好幾次我看見小冷手裡拿着剛剛抄好的稿子去找黃科長。

    他們在屋裡說話的聲音時高時低,沒法聽得明白。

    我一個人在耳房裡感到了某種孤單,也很想到那個大辦公室裡去,可未經應允又覺得不妥:我畢竟是一個剛剛上班的人啊。

    我從第一天就多少意識到,黃科長是頂頭上司,在他面前不能放肆。

    我有過在03所的教訓。

    我該懂得怎樣坐辦公室。

     他不邀請我去,卻可以随時到我這裡來。

    剛開始上班的時候還算規律,後來就有些散淡了。

    我發現這個黃科長是個非常喜歡聊天的人。

    不過他還是讓我時常感到是一位領導。

    他坐在我這兒惟一的一個破沙發上,我給他倒了杯水,他從不飲用。

    這使我知道,營養和衛生是分不開的,他不能随便使用别人的杯子。

    他動不動就要談到首長:“首長工作很有規律,每到了半上午和半下午,都要到院子裡打一段太極拳,那太極拳打得才叫好呢。

    我見過太極拳比賽,第一名得主也比不上我們首長。

    ” “那他為什麼不去參加比賽呀?” 黃科長輕輕一搖頭:“小夥子,你想,他那樣的身份也适合去參加比賽嗎?呵呵呵呵……” 他大概在笑我的無知,笑那種世俗的、無所不在的競争之心吧。

    我也笑了。

    我為自己的尴尬而笑。

     他說:“人這一輩子啊,要緊的是要跟對了人啊……” 他顯然是在贊揚自己——他跟對了人? “隻要跟對了人,就會進步。

    當然了,我不是指什麼升官之類。

    那倒是次要的。

    要緊的是養成了好的品德、作風。

    ” 我點點頭:“是的。

    ” “我知道我的本事有限,水平也不高,可是我知道對人要忠,這是一條基本原則。

    首長始終對我都很關心,退休以後還打電話問我的生活情況,工作情況,身體如何啦。

    他問得很細。

    他還問:保姆好吧?稱職吧?是否能做一點文字工作啦?你看看首長多關心我。

    在他的關心下,我的自傳已經完成了一多半了,進展很快。

    ” 說到這裡,他的眼睛閃了一下。

    我發現他的眼睛很亮,好像與年齡不符。

    他的眼睛簡直是賊亮賊亮。

     “趕工夫你也可以看一下我的自傳嘛,提提意見。

    ” “我資曆短淺,沒有經曆過戰争年代;我恐怕提不出什麼意見。

    ” 黃科長笑了:“嗯,不能這麼講嘛,再說我的自傳也不全是寫戰争的,隻是對過去生活的一點回憶麼,興許對你的學習和工作會有一點點啟發。

    ” “它準備正式出版嗎?” “出版那是不成問題的,不過要精益求精啊。

    幹我們這一行的,當然了,你也是搞文字的麼,懂得千錘百煉的原理啦。

    小冷同志也讀過,她在抄寫當中有時候就忘了神,停下讀起來。

    我問她,她說喜歡。

    ” 這一說我倒很想早一點讀到他的自傳。

    我想那一定是非常有趣的。

     他閑聊了一會兒,就到自己的辦公室去了。

     這一天我大着膽子敲了敲門。

     黃科長開了門,不過我覺得那一刻他的臉色不好。

    可我已經不能後退了。

    他把身子閃開一點,把我讓了進去。

    這是一間非常寬敞的屋子:一個朱紅色的寫字台,旁邊是一個又矮又長的書架,再旁邊是一張小小的行軍床。

    看來,黃科長工作累了還要躺在上面歇息。

    床的旁邊還有兩張很大的笨模笨樣的沙發。

    牆上到處懸挂一些古舊字畫。

    我看這些的時候,他就把寫字台上的什麼收起來了。

    我好像覺得他不願讓我看到。

    走到一幅裱得很講究的長聯跟前,發現那字迹真是稚拙得可以。

    上面寫了:“每臨大事有靜氣”,落款是“靜思庵主”。

    這個名号使我愣了一下。

    黃科長湊過來:“這是‘靜思庵主’贈我的一幅墨寶。

    那個人你該結識一下。

    ” 我想這一定是位老者了。

    黃科長接着卻說:“他的年紀比你大不了一歲兩歲,常到我這裡來,到時候你會認識的。

    我這裡朋友不多,不過有一個算一個,都是一些很有學問的人。

    後生可畏呀。

    ‘靜思庵主’就是一個難得的人才。

    ” 正說着小冷進來,手裡拿着一沓稿子。

    她把那沓紙放在寫字台上,黃科長走過去翻了翻,然後指着一個地方,大概發現了什麼抄寫錯誤。

    他更正了幾句,可是那個小冷蹙起鼻子,差不多碰到了黃科長的臉上,發出“嗤”的一聲。

    那是頑皮的、極其親昵的一個動作。

    與此同時,黃科長的鼻子也蹙了一下。

    當他們轉臉時,我仍然在看“靜思庵主”四個字。

     小冷正往外走,發現了黃科長上衣有幾個飯漬斑點,就“哎喲”一聲轉過來,然後旁若無人地用手搓起來。

     黃科長說:“不礙事,不礙事。

    ” 她搓了一會兒,用手彈擊着:“你看你你看你!剛洗的衣服也不小心,真是的!”她埋怨着,撲打着,還在黃科長臉上點劃兩下。

     黃科長發出煩膩的歎息,推開她。

     小冷拿着那沓稿子咕咕哝哝往外走:“就是不聽話,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