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失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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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獲得的強烈印象在漸次遞減。

    多麼可怕啊,我們無可挽回地失去了一種能力,敏感的觸覺正在離我們而去,無論一個人對此多麼警覺,也還是要忍受一種頹敗的命運。

    這顯然是生命的蛻化,嗅覺、視覺和聽覺,更有一顆心,都在蛻變和老舊。

    這是最為可怕的。

    我們可能無法去認識和尋找生活中真正蘊含的奧妙。

    時間像河水一樣流淌,而過去我們可以把它分割成很小很小:一天,一小時,一刻,都能在我們的心靈劃下無數細密的刻度;再到後來,一個星期變得像“一天”一樣短暫;最後,一個月又變得像一個星期一樣短暫。

    一年就這麼匆匆而去。

    春夏秋冬不停地重複…… 小時候的“一年”是那樣漫長,我們于是才有可能在心靈上把一年中的四個季節細細品咂。

    難忘的春夏秋冬,它們在我們心裡留下了永難磨滅的印象——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我們并沒有用力地觀測和記錄。

    因為我們的眼睛沒有被灰塵蒙過,清明透徹,一切在它看去都是鮮亮明麗的。

    也正因為如此,歲月才變得簇新動人。

    現在不行了,我們的眼睛已經陳舊了,這兩間心靈的窗戶蒙上了歲月的塵埃,所以一切才開始變得模糊、暗淡,連一圈圈的年輪都看不清晰。

    正像我們在自然、在光陰面前變得遲鈍一樣,我們關于異性、關于愛、關于友誼、關于土地,一切的一切,感知上都變得麻木起來…… 我擔心未來的一天,當真的遇見自己的老師時,手裡的*将一無所用,因為我已經無從辨認,也無從喚起當年的那種感覺了。

    生命不是走向成熟,而是走向老舊。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推開了城裡的一扇門,于是看到了一位小學女教師。

    我那時看到了什麼?一瞬間我簡直是呆住了——多麼奇怪,這當不會是真的吧?我長久等待和尋找的那個音樂老師,這會兒就活生生地站在了眼前——眼前的這位姑娘竟然與當年園藝場裡的那一個宛如一人!是的,盡管我在理智中糾正着自己,告訴時光已經過去了幾十年,眼前完全是一種幻覺,可當她站在我的面前時,仍然讓我嘴唇顫抖,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是你?” 當然,這是一場很容易就被矯正的誤會:僅僅從年齡上算一下,當年的老師也該五十多歲了,而眼前的姑娘剛剛二十多一點。

    但無論如何我還是不能将其忘記。

     我們有了交往。

    可是誰也沒法預料未來,因為最後我還是不願用那個鏽迹斑斑的詞兒去概括一切。

     我發現隻有在那個時刻,自己才重新變得像童年一樣敏感。

    一種語氣、一個眼神,甚至是不經意的一個舉止,都能在心裡刻下深痕。

    它深深地嵌入我生命的河流之中。

    那時的一切都讓人難忘。

    它像童年一樣簇新,光燦燦的,火熱灼人。

     時光過得飛快,時光讓人變得痛苦而無望。

    我們默默相視,遙遙相對……這些回憶一次次将我圍攏,難以驅散,盡管它無論如何在别人的記事簿裡還是要歸入那種破破爛爛的故事。

    我不願辯解。

    一個人壓根就不可能知道另一個人的故事……就算是一個破破爛爛的故事吧,其結局卻稍稍不同。

     我發現了另一個自己,那個手捧一束金黃色*的少年又複活了,他在四下張望…… 時間飛速流淌,一年年過去,思念沉在了心底,熾熱的心汁在漸漸冷卻,手中的*化成了屑末。

    我再不像過去那樣,一想到“老師”兩個字就要心顫。

    懷念和尋找都變得淡漠——有時我竟然發現正在把她遺忘。

    多麼可怕,與此同時她卻極有可能正在忍受和掙紮……我總是注意流浪者的隊伍,但又認為破衣爛衫的流浪漢之中決不可能有一個光彩照人的姑娘。

     我甚至認為自己是一個心底幽暗的人,膽怯而卑劣。

    這使我付出了代價,不得不忍受自責和折磨。

    我因此一夜連一夜地失眠,皺紋無情地網住了面頰。

    我試着原諒過自己,但很快又将其****。

    我發現自己今生既無法遺忘也無法開始。

    這不僅僅是關于她,而是包括了所有的苟且、退卻和軟弱卑瑣的記錄。

    我不得不痛苦地承認,我的心靈像那片荒原一樣,正在走向淪落,而且無可救藥。

    它與那片荒原一起沉落下去,形成一汪汪肮髒的死水,滋生出無數細菌。

     我一次次地祈禱,為着我的老師,為着所有善良的人們。

    我的眼睛看不得苦難……有一次我走在街道上,親眼看到了一個滿面灰塵的老太太,她伏在垃圾桶上,費力地尋找着有用的東西,身邊是一條殘破的口袋。

    她每找到一點碎玻璃、繩頭紙殼之類,就把它投到那個口袋裡。

    老太太頂着一頭白發,大約有七十多歲了。

    我隻是看了一下她的背影就趕緊轉過臉去,忍着心上的一陣痛楚——因為我馬上想到了我的外祖母,她生前就不停地把一些幹菜擺在茅屋前邊晾曬、裝進口袋……“外祖母……”我叫着,卻不敢回頭。

    不知垃圾桶邊的老人有沒有親人,不知有誰會來幫她。

    面對着具體的苦難,我所能做的隻不過是盡快地背過臉去…… 我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不敢盯視殘酷。

    我不知有多少人都像我一樣,正在背過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