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手捧鮮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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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有多少出人預料的好人,又有多少不幸的人啊。

     關于那位老人的事情,每次說起來都讓母親和外祖母熱淚盈眶,于是她們索性就不怎麼提他。

    可是這位老人的故事,卻讓我一生都不能忘懷……我不能忘記的還有外祖母告訴的另一些事,是父親剛剛從監禁地回來的情景:那時的父親啊,一解下铐子就撲到了那座海濱城市去找自己的家了。

    可憐的他在大街上轉悠了許久,要找原來的街巷,找那座府邸——它早就被改建了,原來的主人已經落荒而逃,逃進海邊莽林裡去了。

    他後來好不容易才知道是這樣,于是就一路跌跌撞撞找了來……一家人就這樣團聚了。

     隻可惜這不是苦難的結束,而是它的開端。

    他在荒原小屋裡隻過了兩年,然後又得離開。

    這一次誰也說不準父親的苦役會有多長。

    對我們全家來說,這段等待的日子可真難熬啊。

     我們無時無刻不感激那位給了一家人居所的老爺爺。

    孤苦的老人哪,當年硬是在一片無邊的叢林裡墾出了土地,栽種了各種果樹,一座挺好的茅屋就搭在了花園般的果林中間。

    這種燕子銜泥似的勞碌辛苦而幸福,這是築園啊。

    老人憑一己之力在這兒創造了一個童話。

    這個童話曾經是迷人的。

    如果沒有後來的那一切,隻停留在這一截上,那我們全家也就生活在老爺爺創造的這個童話裡了。

    很可惜,世界上總是沒有這麼便宜的事,沒有這麼美好的事。

    凡是美好的東西就一定要打碎它,一定是這樣。

    為什麼?不知道。

    反正一定會把美好的東西,比如這個童話,給徹底打碎,讓它一點屑末都不留…… 五十年代初期,國家開始了墾荒,那是一個大規模的像打仗一樣的運動。

    結果茫茫海灘上的林子毀了多半,草地和灌木燒掉了,有的地方種了地,有的地方種植了果樹。

    這個運動的結果就是在離我們的茅屋不遠處組建了一處很大的園藝場,并且把我們的小果園也給圈在了場内,最終成為它很小的一部分——我們那麼好的園子給取走了,我們一家人卻給抛棄了。

    因為父親的緣故,我們這一家人不能算做園藝場的人,而頂多是做點零工。

    在離我們小茅屋幾十米遠處,園藝場的人蓋了一座堅固的泥屋,裡面住了兩個護園的人,但他們隻在收獲季節才到泥屋裡過夜。

    幾年之後,小泥屋才有了真正的定居者,他們是園藝場的一對新婚夫婦:老駱和達子嫂。

     園藝場無償地取走了我們的小果園,卻隻讓媽媽到園藝場做臨時工。

    外祖母操持家務,空閑時就到林子裡采蘑菇。

    顯而易見,我更多的時間隻能和外祖母在一起。

     那片無邊無際的林子啊,它讓我經曆着任何人都不曾遇到的一些奇迹——當外祖母忙得無暇照料我的時候,我最好的去處當然還是那片林子。

    多少人在裡面迷過路,包括那些帶狗的獵人;我卻不會。

    我嘛,哪一棵奇怪的樹長在什麼地方,上面常常落下什麼鳥兒;哪幾棵橡樹總是分泌糖汁,會引來火紅色的大個頭黃蜂,我都一清二楚。

     這樣的日子裡盡管要想念父親,要一人獨處,可有時候也會把一切都忘掉,隻剩下愉快。

    因為林子裡的一切都與我結成了朋友,野果子、各種小動物、神奇的花、不為人知的小溪,都與我有了特别的默契。

    它們在春夏秋冬四個季節都善待了我,這兒從來沒有發生外祖母和媽媽所擔心的事情。

    她們啊,什麼都怕,怕林子,怕野獸和人,當一閑下來發現我不在身邊時,就立刻到處喊我找我……而我也就在這些日子裡,結識了那隻同樣孤單的小鹿。

     2 父親從南山水利工地回來的那一年我剛剛七歲,正是上學的第二年。

    盼星星盼月亮,就盼來這樣一個父親。

    我哪裡知道,他這個人其實才是真正可怕的,伴他一起來到的還有更大的災難。

    他帶給小茅屋無邊的恐懼、懊喪、絕望,留給我一生難忘的恐怖。

    我得說,他帶給我們一家的簡直就是毀滅,或者說他不聲不響地把我們一家推到了毀滅的邊緣……我隻有這時候才明白,我過去對于他的全部想象都破滅了,我往昔的思念顯得多麼可笑啊。

     十幾年後我還記得他歸來的那一天、那個時刻,記得第一眼看到他時心底裡泛起了怎樣的驚懼:這分明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這會是我的父親?瘦弱、衰老,甚至是醜陋。

    我當時除了驚愕,還感到了一種難言的恥辱——直到許久許久之後,每當我想到第一眼看到的那副僵僵的眼神、吊在幹腿上的半截黑褲,心裡還要為他害臊……當然了,一切都需要慢慢改變,需要一點點扭轉——可惜到了那一天,到了自己因為有這樣一個父親而感到驕傲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剛剛歸來的父親并未因為長年累月的苦役、因為無窮無盡的汗水而稍稍洗去了一點罪惡,而是相反,他變得更加罪孽深重了。

    我們全家很快從那些不斷闖到小茅屋來的審訊者、監視者,從他們的聲聲呵斥和峻厲的眼神中明白了一切。

    每逢來了這樣的人,外祖母就留下母親支應他們,然後把我攬到屋内一個角落裡。

    她一邊護住我,一邊聽着隔壁的質問和大聲怒斥。

     那些長長的冬夜,北風吹響了林梢,好像怒漲的海水随時都會覆蓋過來。

    我偎在外祖母身邊,聽着父親在隔壁一聲連一聲咳嗽,母親壓低聲音說話……那些夜晚啊,不一定什麼時候,來自園藝場或附近林子裡的民兵就要闖進來,他們照例什麼都不解釋,隻吆喝着将父親一把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