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歎符号與新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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侮日迫,國幾不國。

    但西洋各國雖然比中國六倍好些,究竟也不能太平,或者也是“細菌”“彈丸”的感歎符号的緣故罷。

    所以我想請張君把那篇大文《新詩人之情緒》翻譯成英法德各國文,布告天下,鹹使聞知,使西洋人也群起而為廢除感歎符号運動,那才是世界之幸,功德無量。

    至于西洋各國有沒有“消極”厭世的亡國之音的外國詩,也有待于張君的考證,我隻好不敢瞎談了。

     寫到這裡,曙天來了,伊說:“你真淘氣,又在做文章麼?”我笑着說:“今天這篇文章,是關系國家興亡,你不可不先讀張君的妙文,再來看我的大作。

    ”說完了話,我便把《心理》雜志給伊,伊把張君的文章看了一遍,說:“難道用感歎符号的白話詩都是消極,悲觀,厭世的口頭禅麼?”我說:“你能拿出證據來,證明用感歎符号的詩有不是消極,悲觀,厭世的嗎?”伊說:“你看《嘗試集》中: 努力! 努力! 努力望上跑! 難道這樣‘努力’的呼聲也算是消極,悲觀,厭世嗎?難道這也是亡國之音嗎?”我聽了伊的話幾乎不能開口了,想了一會,我才說,“感歎符号代表消極,厭世,悲觀的話是張君發現的,我也不過随聲附和罷了。

    但我總疑心這三個感歎符号是胡适之先生用錯了。

    ”伊又說:“《嘗試集》中還有: 他們的武器: 炸彈!炸彈! 他們的精神: 幹!幹!幹! 難道這裡的感歎符号也是表示消極,悲觀,厭世嗎?這種詩也算是亡國之音嗎?”伊說完了話,隻是望着我笑,以為我再沒有話回了。

    我吊起喉嚨來說:“一點也不錯!這幾句詩誠然不是消極,悲觀,但總算是亡國之音。

    你看,現在的江蘇浙江,豈不是—— 他們的武器: 炸彈!炸彈! 他們的精神: 幹!幹!幹! 胡适之先生的詩真成了谶語了,還不是亡國之音嗎?況且張君把感歎符号比‘彈丸’,這詩裡的‘炸彈!炸彈!’更可證明張君的話是不錯的。

    ”伊聽了我的話,更笑得不能擡起頭來了。

     笑完了,伊說:“衣萍,我說一個故事給你聽:從前有一個童生到南京去考試,住在一個客棧裡。

    這個童生很會做詩的。

    一天,有一個客人來到這客棧裡住宿,恰恰住在這個童生住房的樓上。

    一夜,這個童生還沒有睡,聽得樓上那客人斷續的喊,仿佛是‘吓唷……一首……又是一首……一首……一首首的詩!’這個會做詩的童生聽得跳起來了。

    他想這個客人真是天才,怎麼做詩做得這麼快,次日早晨,這個童生便到樓上去拜訪那客人,一見面這童生便說:‘老兄真是青蓮複生了,頃刻成詩如此之多,昔子建五步成詩,其才去足下遠矣!’那客人聽了這童生的話,莫名其妙的說:‘在下素不會吟詩,先生何必過譽若此?’童生又說:‘先生不必客氣,昨晚我聽見先生斷續的說,一首……一首……一首首的詩,非做詩而何?’那客人忍不住笑起來了。

    他說:‘先生所聽見一首……是一手……之誤……一首一首的詩,原來是一手一手的屎。

    因為昨晚我患腹疾,遺屎滿床,後來弄得一手一手盡是屎,所以我有吓唷!……一手!……一手!又是一手……一手一手的屎之歎耳。

    ’”……曙天說到這裡,我也忍不住大笑起來了。

    我說:“你說這故事是罵誰?”伊說:“我說這故事并不罵誰。

    我隻笑張耀翔君,虧他也學過英文,我雖然不十分懂得什麼英文,但我在黎錦熙著的《國語文法》上看見說:‘驚歎号!……表示情感或願望。

    ’黎君所謂‘驚歎号’即張君所謂‘感歎号’,感歎号可以表示消極,也可以表示積極,可以表示悲觀,也可以表示樂觀。

    張君不肯翻起新詩集來讀讀,也不肯仔細想想,武斷的說感歎符号是表示消極,悲觀,厭世,又把新詩集中的感歎符号統計起來,以為是亡國之音。

    這種行為正同那童生差不多。

    那童生是耳朵不靈。

    所以把‘一手一手的屎’聽做‘一首一首的詩’,張君是眼睛不明,所以把感歎符号認為‘細菌’‘彈丸’。

    ”我說:“你來北京才幾月,又沒有看見過張君,怎麼知道他的眼睛不明呢?”伊又笑起來了。

     一九二四,九,十一,在南山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