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嘩嘩嘩的聲音打船跟前卷開去,一直溜到四面八方,溜到很遠很遠,好象這兩艘船成了全世界的中心。

     大家眼面前一亮:他們已經給帶到了一個大港口裡。

    有誰得了救那麼透了一口氣。

     姓何的那位仁兄不再開口了,好象剛才已經辦完了正經事。

    眼睛呆呆地瞧着前面的岸——一抹黑色的土上鑲着一線綠的。

     悶得難受的丁壽松噓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咕嗜着: “唔,隻有七裡。

    ……” 小火輪往南轉了個彎。

    這艘拖船一直是往前沖着的,這裡意外地給撥動了一下,身子就往右邊一歪,尾巴往左邊一甩,看來它很勉強才改了方向。

     “唉,”丁壽松搖了搖頭。

    “日子過得真快,我有三年沒走這條路了。

    ” 過會兒他又嫌煩似地說: “真是的!城裡怕已經改了樣子……” 接着又無緣無故哼了句成語——“江山好改,秉性難移”。

     可是何先生把屁股移動一下叫自己坐舒服些,兩手筒到袖子裡,竟閉上了眼睛。

     “哼,這位仁兄一定有毛病,”丁壽松在肚子裡說。

    茫然看看四面,咽下一口唾涎。

    “快要到了——還打盹哩!” 河面上小船漸漸多了。

    那些船夫們沖着小火輪嚷着什麼,拼命搖着橹——往岸那邊避開去。

    可是龍翔号直往前沖,激起了山丘樣的水浪,把那些漁船什麼的攪得沒有命地晃着蕩着。

     丁壽松這就爆出了大笑: “要翻下水了,要翻下水了!哈哈哈……” 聲音空洞得連自己都害怕起來,仿佛全世界就隻有他孤零零一個人。

     他右邊那個還是閉着眼沒理會,好象已經看透了他丁壽松的底子——認為他不夠朋友似的。

    别的許多視線可落到了他臉上,似乎他們知道了些什麼事情,擺出副瞧不起的神氣。

     “混蛋嘛!”丁壽松小聲兒打了句官腔,偷偷地把眼睛掃他們一轉。

     怎麼,難道有誰認識他麼?他側過臉去看着外面。

    他記一記他先前說的那些話:他可并沒瞎吹。

    他的确大生的是唐家的親戚。

     外面——一些很熟的景色在對他打招呼。

    他象看西洋鏡似地閉上了左眼,瞧着天慈寺裡的寶塔——象辣椒的那個。

    它身邊那些瓦房——黑的白的夾在一起,看去似乎是一碗木耳煮豆腐,還煙撲撲正在冒着熱氣。

     那抹灰黑的城牆也落到了眼底裡,叫他想起唐家溫嫂子那排牙齒。

     忽然他心跳起來。

    呼吸也不大順當。

    連他自己都摸不清這到底是歡喜,還是感到了什麼壞兆頭。

    他怕别人看破心事似地瞟了何先生一眼,就拼命想法子鎮定自己。

    他消遣地想: “溫嫂子是個好人,怪不得太太跟二少爺都相信她。

    ” 可是他歎了一口氣,他覺得有什麼東西給人占去了的樣子。

     城牆輪廓漸漸分明起來,還瞧得見剝了磚的地方——現出了凸凸凹凹的黃泥。

    他站起來又坐下去,抓着包袱的兩手直發緊。

    他又希望快點兒到岸,又希望永遠走不到。

     碼頭上的魚腥味兒可飄到鼻子跟前來了,那些嘈嘈雜雜的聲音也聽得見了。

     船還沒有靠好,那位何先生就猛的張開眼睛站了起來,推開了前面的人沖出去。

    到了艙門口才記起世界上有個丁壽松,回頭嚷了一聲—— “走呀!” 接着聽見他一路罵着: “該死,擠什麼呀!一點秩序沒有!” “虛裡虛糟的東西!”丁壽松走在大街上,感到受了什麼侮辱地嘟哝着。

    “哼,他是什麼家夥!——睬都不睬人!” 他聞着炒什麼的油味兒,咽下一口唾涎。

    他腿子沒了勁兒,挾包袱的左膀子直發酸。

    嘴唇動着罵着:他現在這麼不舒服,這麼悶氣——仿佛都是那個姓何的害的。

     于是他一到了唐公館,就把腦袋往門房裡伸了進去,要把閉久了的嘴唇動幾下來舒散舒散似的,一口氣說着話: “老陳,老陳!……你還認不認得我了?……怎麼?我是丁壽松哎。

    ……剛剛到。

    唉,累死我了!……你怎麼樣?——看你發了福了嘛,哈哈哈!……呃,呃,說句正經話:呢,二少爺可在家?——煩你通報一聲。

    真的,真的。

    ……” 那個老陳也不表示認得,也不表示不認得,隻瞧了他一眼,随後就一拐一拐地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