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鼠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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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索萊達往南幾公裡的地方，薩利納斯河往山腳下輕探，形成一灣幽深的碧潭。
潭水相當溫暖，因為河水要淌過陽光下的金沙，才會抵達狹長的深池。
在河岸一側，金黃色的山丘綿延而上，延伸至嶙峋堅挺的加比蘭山脈。
在河谷的另一側，水邊長滿樹木：柳樹每逢春季便鮮嫩瑩綠，低枝上挂滿前一年漲潮時留下的碎葉殘枝；懸鈴木的白色樹枝上遍布斑點，斜斜地垂在潭水上方。
積在樹底下的落葉厚而松脆，一隻小蜥蜴跑過都能引起咔嚓咔嚓的回響。
野兔會在傍晚時鑽出灌木叢，趴到河岸上乘涼。
潮濕的沙灘上有浣熊夜晚活動的爪印，農場犬柔軟的掌印，還有野鹿半夜來飲水時留下的楔形蹄痕。
柳樹和懸鈴木叢中有一條人為踩出的小徑。
農場的孩子們走過小徑到水潭中遊泳，疲憊的流浪者在傍晚走下公路，走過小徑到水邊紮營。
一棵高大的懸鈴木上長了條水平的矮枝，樹枝表面早已被人坐得光滑無比，旁邊有一攤經由無數篝火積累起來的灰燼堆。
炎熱夏日的傍晚，林間吹起一股微風。
樹林的影子爬上山坡，逐漸向山頂靠近。
野兔趴在沙灘上，安靜得像一群灰色的小石雕。
一陣踩踏懸鈴木松脆落葉的腳步聲從州内公路的方向傳來。
野兔無聲地四下逃竄。
一隻長腳鹭費力地騰空而起，重重地拍着翅膀飛向下遊。
一瞬間，這個地方悄無生息。
但随即有兩個男人出現在小徑上，走向碧潭邊的空地。
他們在小徑上走成一列，到了開闊地帶後仍然一前一後。
兩人都穿着工裝褲和配着黃銅紐扣的工裝外套，戴着變了形的黑帽子，肩上扛着緊捆着的毛毯卷。
走在前頭的男人身材矮小，步伐敏捷，黝黑的臉上棱角分明，眼睛轉個不停。
他整個人都那麼線條清晰：小而強壯的手，精瘦的胳膊，窄而凸起的鼻梁。
走在他身後的男人則截然相反：魁梧的身材，毫無特色的五官，淺色的大眼睛，寬厚的溜肩。
他像熊拖着熊爪那樣拖着步子，腳步沉重。
他的胳膊并不前後擺動，隻是松弛地垂在身側。
走在前頭的男人突然在空地上停下，險些被跟在後面的大個子撞倒。
小個子摘下帽子，用食指抹了抹裡面的吸汗帶，再彈掉手指上的汗水。
大個子扔下毛毯卷，撲到碧綠的潭水邊，直接湊上臉喝起來。
他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像馬一樣用鼻孔對着水面噴氣。
小個子緊張地走到他身邊。
&ldquo萊尼！&rdquo他嚴厲地說，&ldquo萊尼，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喝那麼多。
&rdquo萊尼繼續沖着潭水噴氣。
小個子彎下腰，抓住他的肩來回搖晃。
&ldquo萊尼。
你會像昨晚那樣拉肚子的。
&rdquo 萊尼把整個頭都埋進水裡，包括頭上戴的帽子。
然後他在岸上坐起身來，帽子淌下的水滴在藍外套上，沿着後背流下去。
&ldquo不錯，&rdquo他說，&ldquo你也喝點，喬治。
好好喝一大口。
&rdquo他露出快樂的微笑。
喬治卸下肩上的鋪蓋卷，輕輕放到岸上。
&ldquo這恐怕不是什麼好水，&rdquo他說，&ldquo浮渣有點多。
&rdquo 萊尼把厚實的大手伸進水裡，轉動手指，掀起一陣陣小浪花。
水波向外擴散到水潭對面，又反彈回來。
萊尼注視着波紋。
&ldquo你瞧，喬治。
瞧我弄的。
&rdquo 喬治在水邊跪下，用手掬起潭水迅速喝了幾口。
&ldquo味道還行。
&rdquo他承認，&ldquo不過不像活水。
不是活水就不能喝，萊尼。
&rdquo他不抱希望地說，&ldquo可你隻要渴了，連臭水溝裡的水都喝。
&rdquo他又捧了把水潑到臉上，用手來回揉搓，下巴和脖子後面也沒放過。
然後他戴好帽子，向後坐到河岸上，架起雙腿，抱住膝蓋。
萊尼一直看着他，模仿他的動作。
他也往後坐到河岸上，架起雙腿，抱住膝蓋。
然後他又望向喬治，看自己做得對不對。
他把帽子往下拉了拉，更好地遮住眼睛，因為喬治的帽子就是這麼戴的。
喬治愁眉苦臉地望着潭水。
他的眼睛周圍被太陽曬得通紅。
他生氣地說：&ldquo要不是那個公交司機胡說八道，我們本來可以一路直接坐到農場的。
&lsquo沿公路往下走一會兒就到，&rsquo他說，&lsquo走一會兒就到。
&rsquo可是我們走了将近他媽的六公裡，什麼&lsquo走一會兒&rsquo！他就是不想在農場門口停下，就是這麼回事。
他媽的懶得要死，連靠個邊都不行。
在索萊達停一下已經算是勞了他媽的大駕了。
然後他就把我們踢出來了，說什麼&lsquo沿路往下走一會兒&rsquo。
我敢打賭，絕對不止六公裡。
真他媽熱。
&rdquo 萊尼有些膽怯地看着他。
&ldquo喬治？&rdquo &ldquo嗯，你要幹嗎？&rdquo &ldquo我們這是去哪兒啊，喬治？&rdquo 小個子猛然扯高帽檐，皺眉盯着萊尼。
&ldquo你又給忘了，是吧？我又得告訴你一遍，是吧？上帝啊，你個混蛋瘋子！&rdquo &ldquo我忘了，&rdquo萊尼輕聲說，&ldquo我努力記住的。
向上帝發誓，我真的努力了，喬治。
&rdquo &ldquo行。
行。
我再告訴你一遍。
反正也沒事幹。
還不如就這麼浪費時間，一遍一遍告訴你，然後你再給忘了，然後我再給你講一遍。
&rdquo &ldquo真的努力了，&rdquo萊尼說，&ldquo結果沒用。
我還記得那些兔子，喬治。
&rdquo &ldquo去他媽的兔子。
你唯一能記住的就是兔子。
好吧！你給我聽着，這次可得記住了，否則我們就有麻煩了。
你記不記得我們在霍華德街的那個鬼地方坐着，盯着那塊黑闆看？&rdquo 萊尼的臉上綻放出開心的笑容。
&ldquo當然了，喬治，我記得&hellip&hellip不過&hellip&hellip然後我們幹嗎來着了？我記得有些姑娘過來了，你說&hellip&hellip你說&hellip&hellip&rdquo &ldquo别管我說什麼了。
你記不記得咱們去了莫裡與萊迪那兒，領了工卡和公交車票？&rdquo &ldquo哦，當然了，喬治。
我想起來了。
&rdquo萊尼的雙手迅速伸進外套口袋，他輕聲說，&ldquo喬治&hellip&hellip我的不見了。
肯定是我給弄丢了。
&rdquo他沮喪地低頭看着地面。
&ldquo你從來就沒拿過，你個混蛋瘋子。
咱倆的都在我這兒。
你以為我會讓你自己拿着工卡？&rdquo 萊尼松了口氣，咧嘴笑起來。
&ldquo我&hellip&hellip我還以為放兜裡了。
&rdquo他的手又伸進口袋。
喬治敏銳地盯着他。
&ldquo你剛才從兜裡拿了什麼東西出來？&rdquo &ldquo兜裡什麼都沒有。
&rdquo萊尼機智地說。
&ldquo我知道沒有，你拿在手裡了。
你手裡拿的什麼&mdash&mdash藏的什麼？&rdquo &ldquo什麼都沒有，喬治。
真的。
&rdquo &ldquo得了，拿出來。
&rdquo 萊尼把握住的手藏到身後。
&ldquo隻是隻老鼠罷了，喬治。
&rdquo &ldquo老鼠？活老鼠？&rdquo &ldquo嗯，不。
一隻死老鼠罷了，喬治。
不是我殺的。
真的！是我撿到的。
撿的時候已經死了。
&rdquo &ldquo拿出來！&rdquo喬治說。
&ldquo唉，讓我拿着吧，喬治。
&rdquo &ldquo拿出來！&rdquo 萊尼聽從命令，慢慢攤開緊握的手。
喬治抓起老鼠，扔到水潭對面的樹叢裡。
&ldquo你要死老鼠幹嗎？&rdquo &ldquo咱們走路時，我可以用大拇指摸它。
&rdquo萊尼說。
&ldquo哈，你跟我一起走路就不能摸老鼠。
還記得咱們要去哪兒嗎？&rdquo 萊尼露出吃驚的表情，随即羞愧地把臉垂到雙膝上。
&ldquo我又忘了。
&rdquo &ldquo上帝啊。
&rdquo喬治認命地說，&ldquo得&mdash&mdash是這樣，咱們要到一家農場工作，就跟北邊咱們來的那家一樣。
&rdquo &ldquo北邊？&rdquo &ldquo威德。
&rdquo &ldquo哦，當然。
我記得。
在威德。
&rdquo &ldquo咱們要去的農場還在下遊，大概還要走四五百米。
咱們得去那兒見老闆。
你聽着&mdash&mdash我會把工卡交給他，你一個字都别說。
你就站着，什麼都别說。
如果讓他知道你是個瘋子，咱們就都沒工作了，但是他如果在聽你說話之前先看見你幹活的樣子，咱們就沒事了。
聽懂了嗎？&rdquo &ldquo當然，喬治。
當然聽懂了。
&rdquo &ldquo行。
所以見到老闆之後，你該怎麼做？&rdquo &ldquo我&hellip&hellip我，&rdquo萊尼思考着，整張臉都在沉思中繃緊了，&ldquo我&hellip&hellip什麼也不說。
就那麼站着。
&rdquo &ldquo好孩子。
真棒。
你再重複兩三遍，免得又給忘了。
&rdquo 萊尼輕聲對自己念叨：&ldquo我什麼也不說&hellip&hellip我什麼也不說&hellip&hellip我什麼也不說。
&rdquo &ldquo行。
&rdquo喬治說，&ldquo你也不能像在威德時那樣幹壞事。
&rdquo 萊尼表情困惑。
&ldquo在威德時幹壞事？&rdquo &ldquo哦，你連這個也忘了，是吧？哈，我可不會提醒你，免得你再犯。
&rdquo 萊尼的臉上閃過恍然大悟的光芒。
&ldquo他們把咱們趕出了威德。
&rdquo他勝利地喊道。
&ldquo趕出來，呸。
&rdquo喬治厭惡地說，&ldquo是咱們自己跑掉了。
他們是追咱們來着，但沒追上。
&rdquo 萊尼開心地咯咯直笑。
&ldquo跟你打賭，這我可沒忘。
&rdquo 喬治向後躺倒在沙灘上，胳膊交叉墊在後腦勺下面。
萊尼學着他的樣子做了，然後擡頭檢查自己做得對不對。
&ldquo老天，你可真會給人惹麻煩。
&rdquo喬治說，&ldquo要是沒有你這麼個拖油瓶，我該會過得多輕松、多舒服啊。
我會活得輕松極了，說不定還能有個姑娘。
&rdquo 萊尼安靜地躺了一會兒，然後滿懷希望地說：&ldquo咱們要去農場工作了，喬治。
&rdquo &ldquo是啊。
你說得對。
但咱們得先在這兒睡一覺，我自有原因。
&rdquo 天黑得很快。
河谷裡已經徹底沒有了陽光，隻剩下加比蘭山脈頂部的一片火紅。
一條水蛇遊過水潭，頭部如潛望鏡般高高揚起。
蘆葦随着水流輕晃。
遠處的公路上有人喊了句什麼，另一個人回喊了一句。
懸鈴木樹枝在微風中簌簌搖擺，但風馬上就平息了。
&ldquo喬治&mdash&mdash咱們為什麼不去農場吃點晚飯？農場應該有晚飯。
&rdquo 喬治翻了個身，側身躺着。
&ldquo對你來說沒有理由。
我喜歡這兒。
明天咱們就得工作了。
我在路上看見了打谷機。
也就是說咱們得扛糧包，一直扛到腸子都累斷了。
今晚我就要這麼躺在這兒看天。
我喜歡。
&rdquo 萊尼跪坐起來，低頭看着喬治。
&ldquo咱們不吃晚飯了？&rdquo &ldquo當然吃了，你去弄點柳樹枝來吧。
我鋪蓋裡還有三罐豆子。
你去生火。
你把樹枝弄來之後，我會把火柴給你。
然後咱們就熱豆子，吃晚飯。
&rdquo 萊尼說：&ldquo我喜歡在豆子上澆番茄醬。
&rdquo &ldquo哈，這兒可沒有番茄醬。
你撿柴火去吧。
别亂跑，天馬上就黑了。
&rdquo 萊尼遲緩地站起身，消失在樹叢裡。
喬治躺在原地，輕聲吹着口哨。
從萊尼消失的方向傳來蹚水的聲音。
喬治停止吹口哨，側耳傾聽。
&ldquo可憐的混蛋。
&rdquo他輕聲說，再度吹起口哨。
過了片刻，萊尼從樹叢裡沖出來，手裡拿着根細細的柳枝。
喬治坐起身。
&ldquo好了，&rdquo他突兀地說，&ldquo把老鼠給我！&rdquo 萊尼竭力裝出無辜的樣子。
&ldquo什麼老鼠，喬治？我沒拿老鼠。
&rdquo 喬治伸出手。
&ldquo得了吧。
給我。
你瞞不過我。
&rdquo 萊尼猶豫一下，向後退了兩步，眼神有些狂亂地望向樹叢盡頭，似乎在考慮逃往自由。
喬治冷冷地說：&ldquo你是想給我呢，還是想讓我揍你一頓？&rdquo &ldquo給你什麼，喬治？&rdquo &ldquo你他媽清楚得很。
我要那隻老鼠。
&rdquo 萊尼不情願地把手伸進口袋，聲音有點哽咽。
&ldquo我不明白為什麼不能留着它。
又不是别人的老鼠。
不是我偷的。
它就躺在路邊。
&rdquo 喬治伸着手，不為所動。
萊尼慢慢湊近他，又退回去，接着再次湊近，像條不願意把球交回主人手裡的獵犬。
喬治不耐煩地打了個響指，萊尼馬上把老鼠放到他的手裡。
&ldquo我沒對它做什麼壞事，喬治。
就隻是摸摸。
&rdquo 喬治站起身，使勁把老鼠扔進遠處幽暗的樹叢中，然後走到水邊洗手。
&ldquo你這個瘋狂的傻瓜。
你過河去撿老鼠，把腳都弄濕了，你以為我看不出來？&rdquo他聽見萊尼的抽噎聲，猛然轉過身，&ldquo又哭！跟個嬰兒似的！上帝啊！你這麼個大塊頭。
&rdquo萊尼嘴唇顫抖，眼睛裡湧出淚水。
&ldquo唉，萊尼！&rdquo喬治伸手搭到萊尼的肩上，&ldquo我扔掉老鼠不是為了欺負你。
它已經開始腐爛了，萊尼。
而且你摸它時把它給捏碎了。
你再撿隻剛死沒多久的，我就讓你留一陣子。
&rdquo 萊尼坐到地上，沮喪地垂着頭。
&ldquo我不知道哪兒還有老鼠。
我記得以前有位太太會送給我&mdash&mdash把她有的全都給我了。
可她不在這兒。
&rdquo 喬治嗤笑了一聲。
&ldquo太太，啊？你連那位太太是誰都不記得了。
那是你的克萊拉姨媽。
而且她後來也不給你了，因為你老是把老鼠弄死。
&rdquo 萊尼悲傷地擡頭看着他。
&ldquo它們太小了。
&rdquo他抱歉地說，&ldquo我摸它們，它們就會咬我的指頭，我稍微捏捏它們的頭，它們就都死了&mdash&mdash它們太小了。
真希望咱們很快就能有兔子，喬治。
兔子沒那麼小。
&rdquo &ldquo去他媽的兔子。
反正不能把活老鼠給你。
克萊拉姨媽給了你一隻橡膠老鼠，可你不肯要。
&rdquo &ldquo它不好摸。
&rdquo萊尼說。
夕陽的火焰離開山頂，山谷籠罩在暮色之中，柳樹和懸鈴木林間半明半暗。
一條鯉魚浮出水面吸了口氣，又神秘地沉入黑暗的潭水深處，留下一片漣漪。
他們頭頂的枝葉又是一陣抖動，柳絮随風飄下，落到水面上。
&ldquo你到底去不去撿木頭？&rdquo喬治質問道，&ldquo那棵懸鈴木背後就有不少洪水木。
你去撿。
&rdquo 萊尼走到那棵樹後面，撿了一堆枯葉和細枝，扔到陳舊的灰燼堆上，如此來回了好幾趟。
天幾乎已經全黑。
鴿子的展翅聲在水面上尖嘯而過。
喬治走到火堆邊，點燃幹燥的枯葉。
火焰在樹枝間熊熊燃起，逐漸穩定下來。
喬治解開自己的鋪蓋卷，拿出三罐豆子，擺到篝火周圍靠近火焰但又不至于燒着的地方。
&ldquo這麼多豆子，喂四個人都夠了。
&rdquo喬治說。
萊尼在篝火另一側望着他。
他耐心地說：&ldquo我喜歡澆上番茄醬吃。
&rdquo &ldquo哈，可咱們沒有番茄醬。
&rdquo喬治爆發了，&ldquo我們沒有什麼，你就想要什麼。
上帝啊，我如果隻是一個人，那活得該有多輕松。
我可以找個地方好好工作，不費吹灰之力，什麼麻煩都沒有。
到了月底，我就領上五十元去城裡，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嘿，我可以在妓院裡過夜。
想去哪兒吃飯就去哪兒吃飯，不管是飯店還是哪兒，想點什麼就他媽點什麼。
每個月都他媽這麼過。
買一加侖威士忌，開個台球室，打牌也好，打台球也好。
&rdquo萊尼跪坐到地上，越過篝火看着憤怒的喬治，滿臉驚駭。
&ldquo結果我有什麼？&rdquo喬治繼續怒吼，&ldquo隻有你！你連工作都保不住，總是害我丢飯碗，不停地到處跑來跑去。
這還不是最糟的。
你老是惹麻煩。
你老是做壞事，我還得想辦法帶你逃跑。
&rdquo他的聲音越來越高，幾乎在大喊大叫，&ldquo你個瘋狂的雜種。
你老是給我惹一身麻煩。
&rdquo他擺出小女孩彼此模仿時裝腔作勢的模樣，&ldquo隻是想摸摸那姑娘的裙子&mdash&mdash隻是想像摸老鼠那樣摸摸看&mdash&mdash哈，她怎麼知道你他媽隻是想摸摸裙子？她往後一躲，你還跟抓老鼠似的扯着不放。
她尖叫起來，好多人四處找咱們，咱們隻好在水渠裡躲了一整天，最後趁着天黑偷偷逃走。
一直都是這樣&mdash&mdash一直都是。
我真希望能把你關在籠子裡，再放進去一百萬隻老鼠，讓你好好玩個夠。
&rdquo他的憤怒一下子消失了。
他越過篝火望着萊尼痛苦的表情，随即低下頭，羞愧地盯着火焰。
天基本已經全黑，但火光照亮了他們周圍的樹幹和頭頂上彎曲的枝條。
萊尼謹慎而緩慢地繞着篝火爬到喬治身邊，蹲坐下來。
喬治把幾罐豆子都轉過半圈，讓它們均勻受熱。
他假裝沒注意到萊尼就在身邊。
&ldquo喬治。
&rdquo非常小的聲音。
沒有回答。
&ldquo喬治！&rdquo &ldquo你要幹嗎？&rdquo &ldquo我隻是開個玩笑，喬治。
我不想吃番茄醬。
就算番茄醬現在就擺在我身邊，我也不吃。
&rdquo &ldquo如果現在有番茄醬，你可以吃一點。
&rdquo &ldquo但我一口也不會吃，喬治。
我會都留給你吃。
你可以在豆子上倒滿番茄醬，我一勺也不碰。
&rdquo 喬治仍然愁眉不展地盯着篝火。
&ldquo我一想到如果沒有你，自己能過得多開心，我就要瘋了。
我從來都得不到安甯。
&rdquo 萊尼仍然跪坐在原地。
他望向河對面的黑暗。
&ldquo喬治，你想讓我走掉，讓你一個人待着嗎？&rdquo &ldquo你他媽的能去哪兒？&rdquo &ldquo呃，我可以走掉。
我可以到那邊的山裡去，找個山洞。
&rdquo &ldquo哦？那你吃什麼？你可沒聰明到能自己找東西吃。
&rdquo &ldquo我會找到的，喬治。
我不用非得吃什麼澆了番茄醬的高級東西。
我可以躺在陽光下，沒人會來傷害我。
我如果撿到老鼠，可以留着它。
沒人會把它搶走。
&rdquo 喬治探究地掃了他一眼。
&ldquo我挺欺負人的，是吧？&rdquo &ldquo你如果不想要我了，我可以到山裡去，找個山洞。
我随時都能走。
&rdquo &ldquo不&mdash&mdash聽着！我隻是在開玩笑，萊尼。
我想要你待在我身邊。
至于老鼠，主要是因為你老把它們弄死。
&rdquo他頓了頓，&ldquo這樣吧，萊尼。
我隻要有機會，就給你弄條小狗。
小狗你也許弄不死吧。
小狗可比老鼠強。
你可以使勁摸它。
&rdquo 萊尼沒有上鈎。
他感覺自己處了上風。
&ldquo如果你不想要我了，你就說，我就跑到那邊的山裡去&mdash&mdash在山裡自己過。
沒人會偷我的老鼠。
&rdquo 喬治說：&ldquo我希望你跟我待在一起，萊尼。
上帝啊，你如果沒人陪着，别人會把你當成郊狼，随手一槍就斃了你。
不行，你得待在我身邊。
你的克萊拉姨媽可不希望你自己跑掉，雖然她已經死了。
&rdquo 萊尼狡黠地說：&ldquo給我講講吧&mdash&mdash像以前那樣。
&rdquo &ldquo講什麼？&rdquo &ldquo講兔子的事。
&rdquo 喬治不耐煩地回嘴：&ldquo别以為我這麼好騙。
&rdquo 萊尼懇求道：&ldquo來嘛，喬治。
給我講講。
拜托了，喬治。
就像你以前講的那樣。
&rdquo &ldquo你就愛聽這個，是吧？好吧，我給你講，講完咱們吃晚飯&hellip&hellip&rdquo 喬治放低聲音。
他的話語很有節奏，好像同樣的話已經講過很多遍。
&ldquo在農場幹活的人，是世上最孤獨的一群人。
他們沒有家人，也不屬于任何地方。
他們在農場幹活，手頭上攢了點錢就去城裡花個精光。
還沒等你回過神呢，他們又到另一家農場去幹個半死了。
生活裡一點盼頭都沒有。
&rdquo 萊尼非常開心。
&ldquo就是這個&mdash&mdash就是這個。
然後再講咱們。
&rdquo 喬治繼續講下去：&ldquo咱們不一樣。
咱們是有未來的人。
咱們還有彼此可以說話，互相關心。
咱們不會因為沒有地方可去就坐在酒吧裡把錢賭個精光。
其他那些人坐了牢，在号子裡爛掉也沒人在乎。
咱們不一樣。
&rdquo 萊尼插嘴：&ldquo咱們不一樣！啊，為什麼？因為&hellip&hellip因為我有你來照顧我，你有我來照顧你，這就是為什麼。
&rdquo他開心地笑起來，&ldquo接着講啊，喬治！&rdquo &ldquo你都記住了。
你可以自己講。
&rdquo &ldquo不行，你講。
有些地方我忘了。
講講接下來會怎麼樣。
&rdquo &ldquo行。
将來某一天&mdash&mdash咱們會把掙的錢湊起來，買座小房子，幾畝地，一頭牛，幾頭豬，然後&mdash&mdash&rdquo &ldquo然後靠地過日子，&rdquo萊尼叫了起來，&ldquo還要養兔子。
講啊，喬治！講講咱們會在花園裡種什麼，籠子裡養的兔子，冬天下的雨和壁爐，還有牛奶上的奶油有多厚，切都切不下來。
講啊，喬治。
&rdquo &ldquo你幹嗎不自己講？你這不全知道嗎？&rdquo &ldquo不行&hellip&hellip你講。
我講就都不一樣了。
講啊&hellip&hellip喬治。
我是怎麼照顧兔子的？&rdquo &ldquo嗯。
&rdquo喬治說，&ldquo咱們會有一大塊菜地，一隻兔籠，還有一些小雞。
冬天下雨時，咱們就讓工作去他媽的，在壁爐裡燒上火，坐在火前聽雨打在屋頂上&mdash&mdash完蛋！&rdquo他掏出折疊刀，&ldquo沒時間講下去了。
&rdquo他把刀捅進一罐豆子，鋸掉罐頭蓋，遞給萊尼。
然後他又鋸開第二罐。
他從側兜裡拿出兩把勺子，遞給萊尼一把。
他們坐在火邊，嘴裡塞滿豆子，使勁地咀嚼着。
幾顆豆子從萊尼的嘴角邊掉出來。
喬治揮了一下勺子。
&ldquo明天老闆問你問題時，你該怎麼回答？&rdquo 萊尼停止咀嚼，把豆子咽下去。
他的神情十分專注。
&ldquo我&hellip&hellip我什麼&hellip&hellip也不說。
&rdquo &ldquo好孩子！就是這樣，萊尼！也許你會逐漸好起來。
等我們有了那兩畝地，我就真的可以讓你照顧兔子了。
既然你能記得這麼清楚。
&rdquo 萊尼得意萬分。
&ldquo我能記住。
&rdquo他說。
喬治又揮了下一勺子。
&ldquo聽着，萊尼。
你好好看看周圍。
你能記住這個地方吧？農場就在往那邊再走四五百米的地方。
隻要沿着河邊走就行。
&rdquo &ldquo當然，&rdquo萊尼說，&ldquo我能記住。
我不是記住什麼都不說了嗎？&rdquo &ldquo沒錯，你記住了。
嗯，聽着。
萊尼&mdash&mdash如果你像以前那樣惹上了什麼麻煩，我要你直接到這兒來，藏到樹叢裡。
&rdquo &ldquo藏到樹叢裡。
&rdquo萊尼慢慢地說。
&ldquo藏到樹叢裡，等我來找你。
你能記住嗎？&rdquo &ldquo當然能，喬治。
藏在樹叢裡，等你來找我。
&rdquo &ldquo但你不會惹麻煩。
因為你要是惹了麻煩，我就不讓你照顧兔子。
&rdquo他把空的豆子罐扔進樹林。
&ldquo我不會惹麻煩的，喬治。
我一個字也不說。
&rdquo &ldquo行。
把你的鋪蓋拿到火邊來。
在這裡睡覺會很舒服的。
你往上看，那麼多葉子。
别再添木頭了。
讓火自己滅掉吧。
&rdquo 他們在沙灘上打了地鋪。
篝火逐漸減弱，火光照出的圓圈也變小了；纏繞的樹枝消失在黑暗中，隻有樹幹的輪廓還隐約可見。
萊尼在黑暗中喊道：&ldquo喬治&mdash&mdash你睡着了嗎？&rdquo &ldquo沒。
幹嗎？&rdquo &ldquo喬治，我們養些不同顔色的兔子吧？&rdquo &ldquo沒問題，&rdquo喬治睡意濃重地說，&ldquo紅的，藍的，綠的，萊尼。
養個幾百萬隻。
&rdquo &ldquo毛茸茸的那種，喬治，就像我在薩克拉門托的集市上看見的那種。
&rdquo &ldquo好啊，毛茸茸的。
&rdquo &ldquo我可是随時都能走，喬治，住到山洞裡去。
&rdquo &ldquo你也随時都可以下地獄。
&rdquo喬治說，&ldquo閉嘴吧。
&rdquo 餘燼的紅光慢慢熄滅。
一隻郊狼在上遊哀嚎，對岸的狗回以長吠。
懸鈴木的葉子在夏夜微風中喃喃低語。
工人宿舍是座長長的方樓，内牆刷成白色，地闆沒上過漆。
三面牆上都裝了狹小的方窗，第四面牆上則是帶有木頭門闩的堅實大門。
牆邊靠着八張窄床，有五張鋪好了毛毯，其他三張則隻用粗麻布蓋着。
每張床邊上都釘了隻蘋果箱，口朝外開着，為睡在床上的人提供了擺放個人物品的雙層架。
這些架子上擺滿各種小東西，包括肥皂和爽身粉、剃須刀，還有西部雜志&mdash&mdash農場漢子都喜歡讀這種雜志，喜歡把它當作笑談，卻又暗自相信裡面的内容。
架子上還有藥瓶、小罐子、梳子；蘋果箱兩側的釘子上還挂了幾條領帶。
一面牆邊有座黑色鐵爐，煙囪筆直地向上穿出房頂。
房間中央擺着張大方桌，上面散落着紙牌，周圍有成摞的箱子，給牌手們當椅子用。
早上十點左右，太陽透過小窗在工棚裡灑出洋溢着灰塵的明亮光斑，蒼蠅在陽光中進進出出，宛如腳步匆忙的流星。
木頭門闩擡起，房門開了，一個高個駝背老頭走進來。
他穿着藍色工裝，左手拿着一把大掃帚。
喬治跟在他身後進屋，萊尼跟在喬治後面。
&ldquo老闆以為你們昨晚就能到，&rdquo老頭說，&ldquo你們今早沒去上工，他可是氣得要命。
&rdquo他将右臂往旁邊一伸，袖口裡探出棍子般圓潤的手腕，整隻手掌都不見了。
&ldquo你們睡那兩張床吧。
&rdquo他說，指向火爐邊上的兩張窄床。
喬治走過去，把自己的毯子扔到充當床墊的稻草包上。
他看了看蘋果箱做的架子，拿起上面的一個小黃罐。
&ldquo我說，這他媽是什麼？&rdquo &ldquo不知道。
&rdquo老頭說。
&ldquo上面寫着&lsquo有效殺死虱子、蟑螂和其他害蟲&rsquo。
你給我們安排的這叫他媽的什麼床！我們可不希望褲子裡長蟲。
&rdquo 老清潔工将掃帚夾到肘下，伸出手接過罐子，認真地研究起标簽。
&ldquo跟你說&mdash&mdash&rdquo最後他說，&ldquo之前睡這兒的人是個鐵匠&mdash&mdash人可好了，幹淨得人見人愛。
連吃完飯都要洗手。
&rdquo &ldquo那他怎麼會長虱子？&rdquo喬治越來越生氣。
萊尼把鋪蓋放到旁邊的床上，然後坐下來，張着嘴看着喬治。
&ldquo跟你說吧，&rdquo老清潔工說，&ldquo這個鐵匠&mdash&mdash他叫沃特尼&mdash&mdash就是那麼一種人，就算這兒沒蟲子，也會把這種東西拿出來放着&mdash&mdash就為了保險，懂嗎？跟你說，他以前是這樣的&mdash&mdash他吃飯時會給熟土豆剝皮，把每一個小黑點都摳掉，不管那到底是什麼東西，然後才肯吃。
要是雞蛋上有個紅點，他也會先削掉再吃。
後來他對食物終于不那樣了。
但他就是那麼個人&mdash&mdash愛幹淨。
周日就算哪兒也不去，他也總是穿得筆挺，連領帶都要打上，然後就在工棚待着。
&rdquo &ldquo我怎麼不那麼信呢，&rdquo喬治懷疑地說，&ldquo你之前說他是為什麼辭工的？&rdquo 老頭把黃罐子放進兜裡，用斷腕揉了揉堅硬的白胡茬。
&ldquo為什麼&hellip&hellip他&hellip&hellip就那麼辭了，大家都那樣。
說是吃的東西有問題。
就是不想待着了。
除了飯菜沒給别的理由。
某天晚上突然就說&lsquo把工錢給我&rsquo，大家都那樣。
&rdquo 喬治掀起粗麻布床單往底下看。
他俯過身去，仔細檢查稻草包。
萊尼立即站起來，也開始檢查自己的床。
最後喬治似乎滿意了。
他打開鋪蓋，把他的東西放到架子上：剃須刀和肥皂、梳子和藥瓶、外敷油和腕帶。
然後他把毯子整齊地鋪好。
老頭說：&ldquo老闆應該馬上就到了。
你們沒有一大早就到，他可是挺火大的。
我們正吃早飯呢，他沖進來說：&lsquo新工人他媽的在哪兒呢？&rsquo還沖馬廄老黑發了頓火。
&rdquo 喬治撫平毯子上的一道皺痕，坐下來。
&ldquo沖馬廄老黑發火？&rdquo &ldquo可不是，管馬廄那家夥是個黑鬼。
&rdquo &ldquo黑鬼，哈？&rdquo &ldquo是啊。
人不錯。
後背被馬給踢彎了。
老闆一生氣就沖他發火，可馬廄老黑不介意。
他喜歡讀書，屋子裡有好多書。
&rdquo &ldquo老闆人怎麼樣？&rdquo喬治問。
&ldquo嗯，挺不錯的。
經常發火，但人不錯。
跟你說&mdash&mdash知道他聖誕節幹嗎來着？在這兒灌了一加侖威士忌下去，說：&lsquo好好喝吧夥計們，聖誕節一年隻有一次。
&rsquo&rdquo &ldquo不可能！整整一加侖？&rdquo &ldquo沒錯。
上帝啊，我們喝得真開心。
那天晚上，他們讓黑鬼也進來了。
小騾夫史密提追着他跑。
還挺厲害的呢。
其他人不許他用腳踢，結果黑鬼就抓住他了。
史密提說要是能用腳踢，他一定能殺死黑鬼。
其他人說黑鬼是個駝背，所以史密提不能上腳。
&rdquo他在回憶中享受地頓了頓，&ldquo然後大家去索萊達狂歡了一場。
我沒去。
我可是沒那精神頭了。
&rdquo 萊尼剛剛鋪好床。
木頭門闩又擡了起來，門開了。
一個身材矮胖的男人站在門口，穿着藍色的牛仔褲和法蘭絨襯衫，黑色的馬甲沒系扣子，外面披着件黑外套。
他雙手的大拇指塞在皮帶裡，一左一右緊挨着方形的不鏽鋼皮帶扣。
頭上髒兮兮的棕色斯特森牛仔帽和腳下帶馬刺的高跟靴都表明，他不是什麼普通工人。
老清潔工飛快地瞥了他一眼，拖着腳走向門口，一邊用斷腕摸着胡須。
&ldquo這倆剛到。
&rdquo他說，拖着步子經過老闆身邊，出了門。
老闆以矮胖身材者所特有的短快步伐踏進了門。
&ldquo我給莫裡與萊迪發過信，說要兩個人，今早就到。
你們帶工卡來了？&rdquo喬治從兜裡掏出工卡，遞給老闆。
&ldquo看來不是莫裡與萊迪他們的錯。
證上這兒寫着呢，你們本應今早就到。
&rdquo 喬治低頭看着自己的腳。
&ldquo公交車司機指錯路了，&rdquo他說，&ldquo我們自己走了十幾公裡。
他說到了，其實根本沒到。
早上又搭不着車。
&rdquo 老闆眯起眼睛。
&ldquo哈，結果我隻能讓收糧隊缺着兩人就出發了。
現在去也沒用了，等午飯以後吧。
&rdquo他從兜裡拿出一本記工冊，翻到夾着支鉛筆的那一頁。
喬治沖萊尼意味深長地皺皺眉，萊尼點頭表示明白。
老闆舔了一下鉛筆。
&ldquo你的名字？&rdquo &ldquo喬治·米爾頓。
&rdquo &ldquo你呢？&rdquo 喬治說：&ldquo他叫萊尼·斯莫。
&rdquo 名字都在工冊裡記下了。
&ldquo嗯&hellip&hellip今天是二十号，二十号中午。
&rdquo老闆合上冊子，&ldquo你們之前在哪兒工作？&rdquo &ldquo在威德那邊。
&rdquo喬治說。
&ldquo你也是？&rdquo老闆問萊尼。
&ldquo對，他也是。
&rdquo喬治說。
老闆開玩笑地伸手指向萊尼。
&ldquo他不愛說話，是吧？&rdquo &ldquo嗯，沒錯。
但他幹起活來可是一把好手，壯得像頭牛。
&rdquo 萊尼自己笑起來。
&ldquo壯得像頭牛。
&rdquo他重複道。
喬治沖他皺皺眉，萊尼因自己的健忘而羞愧地低下頭。
老闆突然說：&ldquo聽着，斯莫！&rdquo萊尼擡起頭。
&ldquo你能幹什麼？&rdquo 萊尼驚慌地望向喬治，向他求助。
&ldquo你叫他幹什麼他就能幹什麼，&rdquo喬治說，&ldquo他很會趕牲口，也能扛糧包，開耕機，什麼都能幹。
隻要給他個機會。
&rdquo 老闆轉向喬治。
&ldquo那你為什麼不讓他自己回答？你搞什麼鬼呢？&rdquo 喬治大聲打斷他：&ldquo哦！我可沒說他很聰明。
他一點都不聰明。
我說的是他幹起活來是一把好手。
他一次能扛四百磅。
&rdquo 老闆把小冊子慢慢放回口袋，重新用雙手拇指勾住皮帶，一隻眼睛眯得幾乎閉了起來。
&ldquo我說&mdash&mdash你在這兒賣的什麼藥？&rdquo &ldquo啊？&rdquo &ldquo我問你能從這家夥身上得到什麼好處？他的薪水都給你吞了？&rdquo &ldquo不，當然沒有。
為什麼你會覺得我這是在利用他？&rdquo &ldquo哈，我從來沒見過有誰為别人這麼費心。
我隻是想知道你能得到什麼好處。
&rdquo 喬治說：&ldquo他是&hellip&hellip我們是表兄弟。
我答應他媽媽要照顧他。
他小時候腦袋被馬踢了。
這家夥沒什麼問題，就是不怎麼聰明。
但你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
&rdquo 老闆半轉過身去。
&ldquo哈，上帝在上，扛糧包用不着什麼腦子。
但你可别想耍花招，米爾頓。
我盯着你們呢。
你們為什麼離開威德？&rdquo &ldquo活都幹完了。
&rdquo喬治毫不遲疑地回答。
&ldquo什麼活
潭水相當溫暖，因為河水要淌過陽光下的金沙，才會抵達狹長的深池。
在河岸一側，金黃色的山丘綿延而上，延伸至嶙峋堅挺的加比蘭山脈。
在河谷的另一側，水邊長滿樹木：柳樹每逢春季便鮮嫩瑩綠，低枝上挂滿前一年漲潮時留下的碎葉殘枝；懸鈴木的白色樹枝上遍布斑點，斜斜地垂在潭水上方。
積在樹底下的落葉厚而松脆，一隻小蜥蜴跑過都能引起咔嚓咔嚓的回響。
野兔會在傍晚時鑽出灌木叢，趴到河岸上乘涼。
潮濕的沙灘上有浣熊夜晚活動的爪印，農場犬柔軟的掌印，還有野鹿半夜來飲水時留下的楔形蹄痕。
柳樹和懸鈴木叢中有一條人為踩出的小徑。
農場的孩子們走過小徑到水潭中遊泳，疲憊的流浪者在傍晚走下公路，走過小徑到水邊紮營。
一棵高大的懸鈴木上長了條水平的矮枝，樹枝表面早已被人坐得光滑無比，旁邊有一攤經由無數篝火積累起來的灰燼堆。
炎熱夏日的傍晚，林間吹起一股微風。
樹林的影子爬上山坡，逐漸向山頂靠近。
野兔趴在沙灘上，安靜得像一群灰色的小石雕。
一陣踩踏懸鈴木松脆落葉的腳步聲從州内公路的方向傳來。
野兔無聲地四下逃竄。
一隻長腳鹭費力地騰空而起，重重地拍着翅膀飛向下遊。
一瞬間，這個地方悄無生息。
但随即有兩個男人出現在小徑上，走向碧潭邊的空地。
他們在小徑上走成一列，到了開闊地帶後仍然一前一後。
兩人都穿着工裝褲和配着黃銅紐扣的工裝外套，戴着變了形的黑帽子，肩上扛着緊捆着的毛毯卷。
走在前頭的男人身材矮小，步伐敏捷，黝黑的臉上棱角分明，眼睛轉個不停。
他整個人都那麼線條清晰：小而強壯的手，精瘦的胳膊，窄而凸起的鼻梁。
走在他身後的男人則截然相反：魁梧的身材，毫無特色的五官，淺色的大眼睛，寬厚的溜肩。
他像熊拖着熊爪那樣拖着步子，腳步沉重。
他的胳膊并不前後擺動，隻是松弛地垂在身側。
走在前頭的男人突然在空地上停下，險些被跟在後面的大個子撞倒。
小個子摘下帽子，用食指抹了抹裡面的吸汗帶，再彈掉手指上的汗水。
大個子扔下毛毯卷，撲到碧綠的潭水邊，直接湊上臉喝起來。
他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像馬一樣用鼻孔對着水面噴氣。
小個子緊張地走到他身邊。
&ldquo萊尼！&rdquo他嚴厲地說，&ldquo萊尼，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喝那麼多。
&rdquo萊尼繼續沖着潭水噴氣。
小個子彎下腰，抓住他的肩來回搖晃。
&ldquo萊尼。
你會像昨晚那樣拉肚子的。
&rdquo 萊尼把整個頭都埋進水裡，包括頭上戴的帽子。
然後他在岸上坐起身來，帽子淌下的水滴在藍外套上，沿着後背流下去。
&ldquo不錯，&rdquo他說，&ldquo你也喝點，喬治。
好好喝一大口。
&rdquo他露出快樂的微笑。
喬治卸下肩上的鋪蓋卷，輕輕放到岸上。
&ldquo這恐怕不是什麼好水，&rdquo他說，&ldquo浮渣有點多。
&rdquo 萊尼把厚實的大手伸進水裡，轉動手指，掀起一陣陣小浪花。
水波向外擴散到水潭對面，又反彈回來。
萊尼注視着波紋。
&ldquo你瞧，喬治。
瞧我弄的。
&rdquo 喬治在水邊跪下，用手掬起潭水迅速喝了幾口。
&ldquo味道還行。
&rdquo他承認，&ldquo不過不像活水。
不是活水就不能喝，萊尼。
&rdquo他不抱希望地說，&ldquo可你隻要渴了，連臭水溝裡的水都喝。
&rdquo他又捧了把水潑到臉上，用手來回揉搓，下巴和脖子後面也沒放過。
然後他戴好帽子，向後坐到河岸上，架起雙腿，抱住膝蓋。
萊尼一直看着他，模仿他的動作。
他也往後坐到河岸上，架起雙腿，抱住膝蓋。
然後他又望向喬治，看自己做得對不對。
他把帽子往下拉了拉，更好地遮住眼睛，因為喬治的帽子就是這麼戴的。
喬治愁眉苦臉地望着潭水。
他的眼睛周圍被太陽曬得通紅。
他生氣地說：&ldquo要不是那個公交司機胡說八道，我們本來可以一路直接坐到農場的。
&lsquo沿公路往下走一會兒就到，&rsquo他說，&lsquo走一會兒就到。
&rsquo可是我們走了将近他媽的六公裡，什麼&lsquo走一會兒&rsquo！他就是不想在農場門口停下，就是這麼回事。
他媽的懶得要死，連靠個邊都不行。
在索萊達停一下已經算是勞了他媽的大駕了。
然後他就把我們踢出來了，說什麼&lsquo沿路往下走一會兒&rsquo。
我敢打賭，絕對不止六公裡。
真他媽熱。
&rdquo 萊尼有些膽怯地看着他。
&ldquo喬治？&rdquo &ldquo嗯，你要幹嗎？&rdquo &ldquo我們這是去哪兒啊，喬治？&rdquo 小個子猛然扯高帽檐，皺眉盯着萊尼。
&ldquo你又給忘了，是吧？我又得告訴你一遍，是吧？上帝啊，你個混蛋瘋子！&rdquo &ldquo我忘了，&rdquo萊尼輕聲說，&ldquo我努力記住的。
向上帝發誓，我真的努力了，喬治。
&rdquo &ldquo行。
行。
我再告訴你一遍。
反正也沒事幹。
還不如就這麼浪費時間，一遍一遍告訴你，然後你再給忘了，然後我再給你講一遍。
&rdquo &ldquo真的努力了，&rdquo萊尼說，&ldquo結果沒用。
我還記得那些兔子，喬治。
&rdquo &ldquo去他媽的兔子。
你唯一能記住的就是兔子。
好吧！你給我聽着，這次可得記住了，否則我們就有麻煩了。
你記不記得我們在霍華德街的那個鬼地方坐着，盯着那塊黑闆看？&rdquo 萊尼的臉上綻放出開心的笑容。
&ldquo當然了，喬治，我記得&hellip&hellip不過&hellip&hellip然後我們幹嗎來着了？我記得有些姑娘過來了，你說&hellip&hellip你說&hellip&hellip&rdquo &ldquo别管我說什麼了。
你記不記得咱們去了莫裡與萊迪那兒，領了工卡和公交車票？&rdquo &ldquo哦，當然了，喬治。
我想起來了。
&rdquo萊尼的雙手迅速伸進外套口袋，他輕聲說，&ldquo喬治&hellip&hellip我的不見了。
肯定是我給弄丢了。
&rdquo他沮喪地低頭看着地面。
&ldquo你從來就沒拿過，你個混蛋瘋子。
咱倆的都在我這兒。
你以為我會讓你自己拿着工卡？&rdquo 萊尼松了口氣，咧嘴笑起來。
&ldquo我&hellip&hellip我還以為放兜裡了。
&rdquo他的手又伸進口袋。
喬治敏銳地盯着他。
&ldquo你剛才從兜裡拿了什麼東西出來？&rdquo &ldquo兜裡什麼都沒有。
&rdquo萊尼機智地說。
&ldquo我知道沒有，你拿在手裡了。
你手裡拿的什麼&mdash&mdash藏的什麼？&rdquo &ldquo什麼都沒有，喬治。
真的。
&rdquo &ldquo得了，拿出來。
&rdquo 萊尼把握住的手藏到身後。
&ldquo隻是隻老鼠罷了，喬治。
&rdquo &ldquo老鼠？活老鼠？&rdquo &ldquo嗯，不。
一隻死老鼠罷了，喬治。
不是我殺的。
真的！是我撿到的。
撿的時候已經死了。
&rdquo &ldquo拿出來！&rdquo喬治說。
&ldquo唉，讓我拿着吧，喬治。
&rdquo &ldquo拿出來！&rdquo 萊尼聽從命令，慢慢攤開緊握的手。
喬治抓起老鼠，扔到水潭對面的樹叢裡。
&ldquo你要死老鼠幹嗎？&rdquo &ldquo咱們走路時，我可以用大拇指摸它。
&rdquo萊尼說。
&ldquo哈，你跟我一起走路就不能摸老鼠。
還記得咱們要去哪兒嗎？&rdquo 萊尼露出吃驚的表情，随即羞愧地把臉垂到雙膝上。
&ldquo我又忘了。
&rdquo &ldquo上帝啊。
&rdquo喬治認命地說，&ldquo得&mdash&mdash是這樣，咱們要到一家農場工作，就跟北邊咱們來的那家一樣。
&rdquo &ldquo北邊？&rdquo &ldquo威德。
&rdquo &ldquo哦，當然。
我記得。
在威德。
&rdquo &ldquo咱們要去的農場還在下遊，大概還要走四五百米。
咱們得去那兒見老闆。
你聽着&mdash&mdash我會把工卡交給他，你一個字都别說。
你就站着，什麼都别說。
如果讓他知道你是個瘋子，咱們就都沒工作了，但是他如果在聽你說話之前先看見你幹活的樣子，咱們就沒事了。
聽懂了嗎？&rdquo &ldquo當然，喬治。
當然聽懂了。
&rdquo &ldquo行。
所以見到老闆之後，你該怎麼做？&rdquo &ldquo我&hellip&hellip我，&rdquo萊尼思考着，整張臉都在沉思中繃緊了，&ldquo我&hellip&hellip什麼也不說。
就那麼站着。
&rdquo &ldquo好孩子。
真棒。
你再重複兩三遍，免得又給忘了。
&rdquo 萊尼輕聲對自己念叨：&ldquo我什麼也不說&hellip&hellip我什麼也不說&hellip&hellip我什麼也不說。
&rdquo &ldquo行。
&rdquo喬治說，&ldquo你也不能像在威德時那樣幹壞事。
&rdquo 萊尼表情困惑。
&ldquo在威德時幹壞事？&rdquo &ldquo哦，你連這個也忘了，是吧？哈，我可不會提醒你，免得你再犯。
&rdquo 萊尼的臉上閃過恍然大悟的光芒。
&ldquo他們把咱們趕出了威德。
&rdquo他勝利地喊道。
&ldquo趕出來，呸。
&rdquo喬治厭惡地說，&ldquo是咱們自己跑掉了。
他們是追咱們來着，但沒追上。
&rdquo 萊尼開心地咯咯直笑。
&ldquo跟你打賭，這我可沒忘。
&rdquo 喬治向後躺倒在沙灘上，胳膊交叉墊在後腦勺下面。
萊尼學着他的樣子做了，然後擡頭檢查自己做得對不對。
&ldquo老天，你可真會給人惹麻煩。
&rdquo喬治說，&ldquo要是沒有你這麼個拖油瓶，我該會過得多輕松、多舒服啊。
我會活得輕松極了，說不定還能有個姑娘。
&rdquo 萊尼安靜地躺了一會兒，然後滿懷希望地說：&ldquo咱們要去農場工作了，喬治。
&rdquo &ldquo是啊。
你說得對。
但咱們得先在這兒睡一覺，我自有原因。
&rdquo 天黑得很快。
河谷裡已經徹底沒有了陽光，隻剩下加比蘭山脈頂部的一片火紅。
一條水蛇遊過水潭，頭部如潛望鏡般高高揚起。
蘆葦随着水流輕晃。
遠處的公路上有人喊了句什麼，另一個人回喊了一句。
懸鈴木樹枝在微風中簌簌搖擺，但風馬上就平息了。
&ldquo喬治&mdash&mdash咱們為什麼不去農場吃點晚飯？農場應該有晚飯。
&rdquo 喬治翻了個身，側身躺着。
&ldquo對你來說沒有理由。
我喜歡這兒。
明天咱們就得工作了。
我在路上看見了打谷機。
也就是說咱們得扛糧包，一直扛到腸子都累斷了。
今晚我就要這麼躺在這兒看天。
我喜歡。
&rdquo 萊尼跪坐起來，低頭看着喬治。
&ldquo咱們不吃晚飯了？&rdquo &ldquo當然吃了，你去弄點柳樹枝來吧。
我鋪蓋裡還有三罐豆子。
你去生火。
你把樹枝弄來之後，我會把火柴給你。
然後咱們就熱豆子，吃晚飯。
&rdquo 萊尼說：&ldquo我喜歡在豆子上澆番茄醬。
&rdquo &ldquo哈，這兒可沒有番茄醬。
你撿柴火去吧。
别亂跑，天馬上就黑了。
&rdquo 萊尼遲緩地站起身，消失在樹叢裡。
喬治躺在原地，輕聲吹着口哨。
從萊尼消失的方向傳來蹚水的聲音。
喬治停止吹口哨，側耳傾聽。
&ldquo可憐的混蛋。
&rdquo他輕聲說，再度吹起口哨。
過了片刻，萊尼從樹叢裡沖出來，手裡拿着根細細的柳枝。
喬治坐起身。
&ldquo好了，&rdquo他突兀地說，&ldquo把老鼠給我！&rdquo 萊尼竭力裝出無辜的樣子。
&ldquo什麼老鼠，喬治？我沒拿老鼠。
&rdquo 喬治伸出手。
&ldquo得了吧。
給我。
你瞞不過我。
&rdquo 萊尼猶豫一下，向後退了兩步，眼神有些狂亂地望向樹叢盡頭，似乎在考慮逃往自由。
喬治冷冷地說：&ldquo你是想給我呢，還是想讓我揍你一頓？&rdquo &ldquo給你什麼，喬治？&rdquo &ldquo你他媽清楚得很。
我要那隻老鼠。
&rdquo 萊尼不情願地把手伸進口袋，聲音有點哽咽。
&ldquo我不明白為什麼不能留着它。
又不是别人的老鼠。
不是我偷的。
它就躺在路邊。
&rdquo 喬治伸着手，不為所動。
萊尼慢慢湊近他，又退回去，接着再次湊近，像條不願意把球交回主人手裡的獵犬。
喬治不耐煩地打了個響指，萊尼馬上把老鼠放到他的手裡。
&ldquo我沒對它做什麼壞事，喬治。
就隻是摸摸。
&rdquo 喬治站起身，使勁把老鼠扔進遠處幽暗的樹叢中，然後走到水邊洗手。
&ldquo你這個瘋狂的傻瓜。
你過河去撿老鼠，把腳都弄濕了，你以為我看不出來？&rdquo他聽見萊尼的抽噎聲，猛然轉過身，&ldquo又哭！跟個嬰兒似的！上帝啊！你這麼個大塊頭。
&rdquo萊尼嘴唇顫抖，眼睛裡湧出淚水。
&ldquo唉，萊尼！&rdquo喬治伸手搭到萊尼的肩上，&ldquo我扔掉老鼠不是為了欺負你。
它已經開始腐爛了，萊尼。
而且你摸它時把它給捏碎了。
你再撿隻剛死沒多久的，我就讓你留一陣子。
&rdquo 萊尼坐到地上，沮喪地垂着頭。
&ldquo我不知道哪兒還有老鼠。
我記得以前有位太太會送給我&mdash&mdash把她有的全都給我了。
可她不在這兒。
&rdquo 喬治嗤笑了一聲。
&ldquo太太，啊？你連那位太太是誰都不記得了。
那是你的克萊拉姨媽。
而且她後來也不給你了，因為你老是把老鼠弄死。
&rdquo 萊尼悲傷地擡頭看着他。
&ldquo它們太小了。
&rdquo他抱歉地說，&ldquo我摸它們，它們就會咬我的指頭，我稍微捏捏它們的頭，它們就都死了&mdash&mdash它們太小了。
真希望咱們很快就能有兔子，喬治。
兔子沒那麼小。
&rdquo &ldquo去他媽的兔子。
反正不能把活老鼠給你。
克萊拉姨媽給了你一隻橡膠老鼠，可你不肯要。
&rdquo &ldquo它不好摸。
&rdquo萊尼說。
夕陽的火焰離開山頂，山谷籠罩在暮色之中，柳樹和懸鈴木林間半明半暗。
一條鯉魚浮出水面吸了口氣，又神秘地沉入黑暗的潭水深處，留下一片漣漪。
他們頭頂的枝葉又是一陣抖動，柳絮随風飄下，落到水面上。
&ldquo你到底去不去撿木頭？&rdquo喬治質問道，&ldquo那棵懸鈴木背後就有不少洪水木。
你去撿。
&rdquo 萊尼走到那棵樹後面，撿了一堆枯葉和細枝，扔到陳舊的灰燼堆上，如此來回了好幾趟。
天幾乎已經全黑。
鴿子的展翅聲在水面上尖嘯而過。
喬治走到火堆邊，點燃幹燥的枯葉。
火焰在樹枝間熊熊燃起，逐漸穩定下來。
喬治解開自己的鋪蓋卷，拿出三罐豆子，擺到篝火周圍靠近火焰但又不至于燒着的地方。
&ldquo這麼多豆子，喂四個人都夠了。
&rdquo喬治說。
萊尼在篝火另一側望着他。
他耐心地說：&ldquo我喜歡澆上番茄醬吃。
&rdquo &ldquo哈，可咱們沒有番茄醬。
&rdquo喬治爆發了，&ldquo我們沒有什麼，你就想要什麼。
上帝啊，我如果隻是一個人，那活得該有多輕松。
我可以找個地方好好工作，不費吹灰之力，什麼麻煩都沒有。
到了月底，我就領上五十元去城裡，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嘿，我可以在妓院裡過夜。
想去哪兒吃飯就去哪兒吃飯，不管是飯店還是哪兒，想點什麼就他媽點什麼。
每個月都他媽這麼過。
買一加侖威士忌，開個台球室，打牌也好，打台球也好。
&rdquo萊尼跪坐到地上，越過篝火看着憤怒的喬治，滿臉驚駭。
&ldquo結果我有什麼？&rdquo喬治繼續怒吼，&ldquo隻有你！你連工作都保不住，總是害我丢飯碗，不停地到處跑來跑去。
這還不是最糟的。
你老是惹麻煩。
你老是做壞事，我還得想辦法帶你逃跑。
&rdquo他的聲音越來越高，幾乎在大喊大叫，&ldquo你個瘋狂的雜種。
你老是給我惹一身麻煩。
&rdquo他擺出小女孩彼此模仿時裝腔作勢的模樣，&ldquo隻是想摸摸那姑娘的裙子&mdash&mdash隻是想像摸老鼠那樣摸摸看&mdash&mdash哈，她怎麼知道你他媽隻是想摸摸裙子？她往後一躲，你還跟抓老鼠似的扯着不放。
她尖叫起來，好多人四處找咱們，咱們隻好在水渠裡躲了一整天，最後趁着天黑偷偷逃走。
一直都是這樣&mdash&mdash一直都是。
我真希望能把你關在籠子裡，再放進去一百萬隻老鼠，讓你好好玩個夠。
&rdquo他的憤怒一下子消失了。
他越過篝火望着萊尼痛苦的表情，随即低下頭，羞愧地盯着火焰。
天基本已經全黑，但火光照亮了他們周圍的樹幹和頭頂上彎曲的枝條。
萊尼謹慎而緩慢地繞着篝火爬到喬治身邊，蹲坐下來。
喬治把幾罐豆子都轉過半圈，讓它們均勻受熱。
他假裝沒注意到萊尼就在身邊。
&ldquo喬治。
&rdquo非常小的聲音。
沒有回答。
&ldquo喬治！&rdquo &ldquo你要幹嗎？&rdquo &ldquo我隻是開個玩笑，喬治。
我不想吃番茄醬。
就算番茄醬現在就擺在我身邊，我也不吃。
&rdquo &ldquo如果現在有番茄醬，你可以吃一點。
&rdquo &ldquo但我一口也不會吃，喬治。
我會都留給你吃。
你可以在豆子上倒滿番茄醬，我一勺也不碰。
&rdquo 喬治仍然愁眉不展地盯着篝火。
&ldquo我一想到如果沒有你，自己能過得多開心，我就要瘋了。
我從來都得不到安甯。
&rdquo 萊尼仍然跪坐在原地。
他望向河對面的黑暗。
&ldquo喬治，你想讓我走掉，讓你一個人待着嗎？&rdquo &ldquo你他媽的能去哪兒？&rdquo &ldquo呃，我可以走掉。
我可以到那邊的山裡去，找個山洞。
&rdquo &ldquo哦？那你吃什麼？你可沒聰明到能自己找東西吃。
&rdquo &ldquo我會找到的，喬治。
我不用非得吃什麼澆了番茄醬的高級東西。
我可以躺在陽光下，沒人會來傷害我。
我如果撿到老鼠，可以留着它。
沒人會把它搶走。
&rdquo 喬治探究地掃了他一眼。
&ldquo我挺欺負人的，是吧？&rdquo &ldquo你如果不想要我了，我可以到山裡去，找個山洞。
我随時都能走。
&rdquo &ldquo不&mdash&mdash聽着！我隻是在開玩笑，萊尼。
我想要你待在我身邊。
至于老鼠，主要是因為你老把它們弄死。
&rdquo他頓了頓，&ldquo這樣吧，萊尼。
我隻要有機會，就給你弄條小狗。
小狗你也許弄不死吧。
小狗可比老鼠強。
你可以使勁摸它。
&rdquo 萊尼沒有上鈎。
他感覺自己處了上風。
&ldquo如果你不想要我了，你就說，我就跑到那邊的山裡去&mdash&mdash在山裡自己過。
沒人會偷我的老鼠。
&rdquo 喬治說：&ldquo我希望你跟我待在一起，萊尼。
上帝啊，你如果沒人陪着，别人會把你當成郊狼，随手一槍就斃了你。
不行，你得待在我身邊。
你的克萊拉姨媽可不希望你自己跑掉，雖然她已經死了。
&rdquo 萊尼狡黠地說：&ldquo給我講講吧&mdash&mdash像以前那樣。
&rdquo &ldquo講什麼？&rdquo &ldquo講兔子的事。
&rdquo 喬治不耐煩地回嘴：&ldquo别以為我這麼好騙。
&rdquo 萊尼懇求道：&ldquo來嘛，喬治。
給我講講。
拜托了，喬治。
就像你以前講的那樣。
&rdquo &ldquo你就愛聽這個，是吧？好吧，我給你講，講完咱們吃晚飯&hellip&hellip&rdquo 喬治放低聲音。
他的話語很有節奏，好像同樣的話已經講過很多遍。
&ldquo在農場幹活的人，是世上最孤獨的一群人。
他們沒有家人，也不屬于任何地方。
他們在農場幹活，手頭上攢了點錢就去城裡花個精光。
還沒等你回過神呢，他們又到另一家農場去幹個半死了。
生活裡一點盼頭都沒有。
&rdquo 萊尼非常開心。
&ldquo就是這個&mdash&mdash就是這個。
然後再講咱們。
&rdquo 喬治繼續講下去：&ldquo咱們不一樣。
咱們是有未來的人。
咱們還有彼此可以說話，互相關心。
咱們不會因為沒有地方可去就坐在酒吧裡把錢賭個精光。
其他那些人坐了牢，在号子裡爛掉也沒人在乎。
咱們不一樣。
&rdquo 萊尼插嘴：&ldquo咱們不一樣！啊，為什麼？因為&hellip&hellip因為我有你來照顧我，你有我來照顧你，這就是為什麼。
&rdquo他開心地笑起來，&ldquo接着講啊，喬治！&rdquo &ldquo你都記住了。
你可以自己講。
&rdquo &ldquo不行，你講。
有些地方我忘了。
講講接下來會怎麼樣。
&rdquo &ldquo行。
将來某一天&mdash&mdash咱們會把掙的錢湊起來，買座小房子，幾畝地，一頭牛，幾頭豬，然後&mdash&mdash&rdquo &ldquo然後靠地過日子，&rdquo萊尼叫了起來，&ldquo還要養兔子。
講啊，喬治！講講咱們會在花園裡種什麼，籠子裡養的兔子，冬天下的雨和壁爐，還有牛奶上的奶油有多厚，切都切不下來。
講啊，喬治。
&rdquo &ldquo你幹嗎不自己講？你這不全知道嗎？&rdquo &ldquo不行&hellip&hellip你講。
我講就都不一樣了。
講啊&hellip&hellip喬治。
我是怎麼照顧兔子的？&rdquo &ldquo嗯。
&rdquo喬治說，&ldquo咱們會有一大塊菜地，一隻兔籠，還有一些小雞。
冬天下雨時，咱們就讓工作去他媽的，在壁爐裡燒上火，坐在火前聽雨打在屋頂上&mdash&mdash完蛋！&rdquo他掏出折疊刀，&ldquo沒時間講下去了。
&rdquo他把刀捅進一罐豆子，鋸掉罐頭蓋，遞給萊尼。
然後他又鋸開第二罐。
他從側兜裡拿出兩把勺子，遞給萊尼一把。
他們坐在火邊，嘴裡塞滿豆子，使勁地咀嚼着。
幾顆豆子從萊尼的嘴角邊掉出來。
喬治揮了一下勺子。
&ldquo明天老闆問你問題時，你該怎麼回答？&rdquo 萊尼停止咀嚼，把豆子咽下去。
他的神情十分專注。
&ldquo我&hellip&hellip我什麼&hellip&hellip也不說。
&rdquo &ldquo好孩子！就是這樣，萊尼！也許你會逐漸好起來。
等我們有了那兩畝地，我就真的可以讓你照顧兔子了。
既然你能記得這麼清楚。
&rdquo 萊尼得意萬分。
&ldquo我能記住。
&rdquo他說。
喬治又揮了下一勺子。
&ldquo聽着，萊尼。
你好好看看周圍。
你能記住這個地方吧？農場就在往那邊再走四五百米的地方。
隻要沿着河邊走就行。
&rdquo &ldquo當然，&rdquo萊尼說，&ldquo我能記住。
我不是記住什麼都不說了嗎？&rdquo &ldquo沒錯，你記住了。
嗯，聽着。
萊尼&mdash&mdash如果你像以前那樣惹上了什麼麻煩，我要你直接到這兒來，藏到樹叢裡。
&rdquo &ldquo藏到樹叢裡。
&rdquo萊尼慢慢地說。
&ldquo藏到樹叢裡，等我來找你。
你能記住嗎？&rdquo &ldquo當然能，喬治。
藏在樹叢裡，等你來找我。
&rdquo &ldquo但你不會惹麻煩。
因為你要是惹了麻煩，我就不讓你照顧兔子。
&rdquo他把空的豆子罐扔進樹林。
&ldquo我不會惹麻煩的，喬治。
我一個字也不說。
&rdquo &ldquo行。
把你的鋪蓋拿到火邊來。
在這裡睡覺會很舒服的。
你往上看，那麼多葉子。
别再添木頭了。
讓火自己滅掉吧。
&rdquo 他們在沙灘上打了地鋪。
篝火逐漸減弱，火光照出的圓圈也變小了；纏繞的樹枝消失在黑暗中，隻有樹幹的輪廓還隐約可見。
萊尼在黑暗中喊道：&ldquo喬治&mdash&mdash你睡着了嗎？&rdquo &ldquo沒。
幹嗎？&rdquo &ldquo喬治，我們養些不同顔色的兔子吧？&rdquo &ldquo沒問題，&rdquo喬治睡意濃重地說，&ldquo紅的，藍的，綠的，萊尼。
養個幾百萬隻。
&rdquo &ldquo毛茸茸的那種，喬治，就像我在薩克拉門托的集市上看見的那種。
&rdquo &ldquo好啊，毛茸茸的。
&rdquo &ldquo我可是随時都能走，喬治，住到山洞裡去。
&rdquo &ldquo你也随時都可以下地獄。
&rdquo喬治說，&ldquo閉嘴吧。
&rdquo 餘燼的紅光慢慢熄滅。
一隻郊狼在上遊哀嚎，對岸的狗回以長吠。
懸鈴木的葉子在夏夜微風中喃喃低語。
工人宿舍是座長長的方樓，内牆刷成白色，地闆沒上過漆。
三面牆上都裝了狹小的方窗，第四面牆上則是帶有木頭門闩的堅實大門。
牆邊靠着八張窄床，有五張鋪好了毛毯，其他三張則隻用粗麻布蓋着。
每張床邊上都釘了隻蘋果箱，口朝外開着，為睡在床上的人提供了擺放個人物品的雙層架。
這些架子上擺滿各種小東西，包括肥皂和爽身粉、剃須刀，還有西部雜志&mdash&mdash農場漢子都喜歡讀這種雜志，喜歡把它當作笑談，卻又暗自相信裡面的内容。
架子上還有藥瓶、小罐子、梳子；蘋果箱兩側的釘子上還挂了幾條領帶。
一面牆邊有座黑色鐵爐，煙囪筆直地向上穿出房頂。
房間中央擺着張大方桌，上面散落着紙牌，周圍有成摞的箱子，給牌手們當椅子用。
早上十點左右，太陽透過小窗在工棚裡灑出洋溢着灰塵的明亮光斑，蒼蠅在陽光中進進出出，宛如腳步匆忙的流星。
木頭門闩擡起，房門開了，一個高個駝背老頭走進來。
他穿着藍色工裝，左手拿着一把大掃帚。
喬治跟在他身後進屋，萊尼跟在喬治後面。
&ldquo老闆以為你們昨晚就能到，&rdquo老頭說，&ldquo你們今早沒去上工，他可是氣得要命。
&rdquo他将右臂往旁邊一伸，袖口裡探出棍子般圓潤的手腕，整隻手掌都不見了。
&ldquo你們睡那兩張床吧。
&rdquo他說，指向火爐邊上的兩張窄床。
喬治走過去，把自己的毯子扔到充當床墊的稻草包上。
他看了看蘋果箱做的架子，拿起上面的一個小黃罐。
&ldquo我說，這他媽是什麼？&rdquo &ldquo不知道。
&rdquo老頭說。
&ldquo上面寫着&lsquo有效殺死虱子、蟑螂和其他害蟲&rsquo。
你給我們安排的這叫他媽的什麼床！我們可不希望褲子裡長蟲。
&rdquo 老清潔工将掃帚夾到肘下，伸出手接過罐子，認真地研究起标簽。
&ldquo跟你說&mdash&mdash&rdquo最後他說，&ldquo之前睡這兒的人是個鐵匠&mdash&mdash人可好了，幹淨得人見人愛。
連吃完飯都要洗手。
&rdquo &ldquo那他怎麼會長虱子？&rdquo喬治越來越生氣。
萊尼把鋪蓋放到旁邊的床上，然後坐下來，張着嘴看着喬治。
&ldquo跟你說吧，&rdquo老清潔工說，&ldquo這個鐵匠&mdash&mdash他叫沃特尼&mdash&mdash就是那麼一種人，就算這兒沒蟲子，也會把這種東西拿出來放着&mdash&mdash就為了保險，懂嗎？跟你說，他以前是這樣的&mdash&mdash他吃飯時會給熟土豆剝皮，把每一個小黑點都摳掉，不管那到底是什麼東西，然後才肯吃。
要是雞蛋上有個紅點，他也會先削掉再吃。
後來他對食物終于不那樣了。
但他就是那麼個人&mdash&mdash愛幹淨。
周日就算哪兒也不去，他也總是穿得筆挺，連領帶都要打上，然後就在工棚待着。
&rdquo &ldquo我怎麼不那麼信呢，&rdquo喬治懷疑地說，&ldquo你之前說他是為什麼辭工的？&rdquo 老頭把黃罐子放進兜裡，用斷腕揉了揉堅硬的白胡茬。
&ldquo為什麼&hellip&hellip他&hellip&hellip就那麼辭了，大家都那樣。
說是吃的東西有問題。
就是不想待着了。
除了飯菜沒給别的理由。
某天晚上突然就說&lsquo把工錢給我&rsquo，大家都那樣。
&rdquo 喬治掀起粗麻布床單往底下看。
他俯過身去，仔細檢查稻草包。
萊尼立即站起來，也開始檢查自己的床。
最後喬治似乎滿意了。
他打開鋪蓋，把他的東西放到架子上：剃須刀和肥皂、梳子和藥瓶、外敷油和腕帶。
然後他把毯子整齊地鋪好。
老頭說：&ldquo老闆應該馬上就到了。
你們沒有一大早就到，他可是挺火大的。
我們正吃早飯呢，他沖進來說：&lsquo新工人他媽的在哪兒呢？&rsquo還沖馬廄老黑發了頓火。
&rdquo 喬治撫平毯子上的一道皺痕，坐下來。
&ldquo沖馬廄老黑發火？&rdquo &ldquo可不是，管馬廄那家夥是個黑鬼。
&rdquo &ldquo黑鬼，哈？&rdquo &ldquo是啊。
人不錯。
後背被馬給踢彎了。
老闆一生氣就沖他發火，可馬廄老黑不介意。
他喜歡讀書，屋子裡有好多書。
&rdquo &ldquo老闆人怎麼樣？&rdquo喬治問。
&ldquo嗯，挺不錯的。
經常發火，但人不錯。
跟你說&mdash&mdash知道他聖誕節幹嗎來着？在這兒灌了一加侖威士忌下去，說：&lsquo好好喝吧夥計們，聖誕節一年隻有一次。
&rsquo&rdquo &ldquo不可能！整整一加侖？&rdquo &ldquo沒錯。
上帝啊，我們喝得真開心。
那天晚上，他們讓黑鬼也進來了。
小騾夫史密提追着他跑。
還挺厲害的呢。
其他人不許他用腳踢，結果黑鬼就抓住他了。
史密提說要是能用腳踢，他一定能殺死黑鬼。
其他人說黑鬼是個駝背，所以史密提不能上腳。
&rdquo他在回憶中享受地頓了頓，&ldquo然後大家去索萊達狂歡了一場。
我沒去。
我可是沒那精神頭了。
&rdquo 萊尼剛剛鋪好床。
木頭門闩又擡了起來，門開了。
一個身材矮胖的男人站在門口，穿着藍色的牛仔褲和法蘭絨襯衫，黑色的馬甲沒系扣子，外面披着件黑外套。
他雙手的大拇指塞在皮帶裡，一左一右緊挨着方形的不鏽鋼皮帶扣。
頭上髒兮兮的棕色斯特森牛仔帽和腳下帶馬刺的高跟靴都表明，他不是什麼普通工人。
老清潔工飛快地瞥了他一眼，拖着腳走向門口，一邊用斷腕摸着胡須。
&ldquo這倆剛到。
&rdquo他說，拖着步子經過老闆身邊，出了門。
老闆以矮胖身材者所特有的短快步伐踏進了門。
&ldquo我給莫裡與萊迪發過信，說要兩個人，今早就到。
你們帶工卡來了？&rdquo喬治從兜裡掏出工卡，遞給老闆。
&ldquo看來不是莫裡與萊迪他們的錯。
證上這兒寫着呢，你們本應今早就到。
&rdquo 喬治低頭看着自己的腳。
&ldquo公交車司機指錯路了，&rdquo他說，&ldquo我們自己走了十幾公裡。
他說到了，其實根本沒到。
早上又搭不着車。
&rdquo 老闆眯起眼睛。
&ldquo哈，結果我隻能讓收糧隊缺着兩人就出發了。
現在去也沒用了，等午飯以後吧。
&rdquo他從兜裡拿出一本記工冊，翻到夾着支鉛筆的那一頁。
喬治沖萊尼意味深長地皺皺眉，萊尼點頭表示明白。
老闆舔了一下鉛筆。
&ldquo你的名字？&rdquo &ldquo喬治·米爾頓。
&rdquo &ldquo你呢？&rdquo 喬治說：&ldquo他叫萊尼·斯莫。
&rdquo 名字都在工冊裡記下了。
&ldquo嗯&hellip&hellip今天是二十号，二十号中午。
&rdquo老闆合上冊子，&ldquo你們之前在哪兒工作？&rdquo &ldquo在威德那邊。
&rdquo喬治說。
&ldquo你也是？&rdquo老闆問萊尼。
&ldquo對，他也是。
&rdquo喬治說。
老闆開玩笑地伸手指向萊尼。
&ldquo他不愛說話，是吧？&rdquo &ldquo嗯，沒錯。
但他幹起活來可是一把好手，壯得像頭牛。
&rdquo 萊尼自己笑起來。
&ldquo壯得像頭牛。
&rdquo他重複道。
喬治沖他皺皺眉，萊尼因自己的健忘而羞愧地低下頭。
老闆突然說：&ldquo聽着，斯莫！&rdquo萊尼擡起頭。
&ldquo你能幹什麼？&rdquo 萊尼驚慌地望向喬治，向他求助。
&ldquo你叫他幹什麼他就能幹什麼，&rdquo喬治說，&ldquo他很會趕牲口，也能扛糧包，開耕機，什麼都能幹。
隻要給他個機會。
&rdquo 老闆轉向喬治。
&ldquo那你為什麼不讓他自己回答？你搞什麼鬼呢？&rdquo 喬治大聲打斷他：&ldquo哦！我可沒說他很聰明。
他一點都不聰明。
我說的是他幹起活來是一把好手。
他一次能扛四百磅。
&rdquo 老闆把小冊子慢慢放回口袋，重新用雙手拇指勾住皮帶，一隻眼睛眯得幾乎閉了起來。
&ldquo我說&mdash&mdash你在這兒賣的什麼藥？&rdquo &ldquo啊？&rdquo &ldquo我問你能從這家夥身上得到什麼好處？他的薪水都給你吞了？&rdquo &ldquo不，當然沒有。
為什麼你會覺得我這是在利用他？&rdquo &ldquo哈，我從來沒見過有誰為别人這麼費心。
我隻是想知道你能得到什麼好處。
&rdquo 喬治說：&ldquo他是&hellip&hellip我們是表兄弟。
我答應他媽媽要照顧他。
他小時候腦袋被馬踢了。
這家夥沒什麼問題，就是不怎麼聰明。
但你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
&rdquo 老闆半轉過身去。
&ldquo哈，上帝在上，扛糧包用不着什麼腦子。
但你可别想耍花招，米爾頓。
我盯着你們呢。
你們為什麼離開威德？&rdquo &ldquo活都幹完了。
&rdquo喬治毫不遲疑地回答。
&ldquo什麼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