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日 | 沈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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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驗關的來了,一個寬臉大身材的苗人,他頭上那個盤成一餅的青布包頭,引動了我一點鄉情。

    我上岸的計劃不得不變更了。

    他還來不及開口我就說:&ldquo同年,你來查關!這是我坐的一隻空船,你盡管看。

    我想問你,你局長姓什麼?&rdquo 那苗人已上了小船在我面前站定,看看艙裡一無所有,且聽我喊他為&ldquo同年&rdquo,從鄉音中得到了點快樂,便用着小孩子似的口音問我:&ldquo你到哪兒去,你從哪兒來呀?&rdquo &ldquo我從常德來&mdash&mdash就到這地方。

    你不是梨林人嗎?我是&hellip&hellip我要會你局長!&rdquo 那關吏說:&ldquo我是鎮筸城人!你問局長,我們局長姓陳!&rdquo 第一個碰到的就是自己的鄉親,我覺得很激動,趕忙請他進艙來坐坐。

    可是這個人看看我的衣服行李,大約以為我是個什麼代表,因着一種身份的自覺,不敢進艙裡來了。

    就告訴我若要找陳局長,可以把船泊到下南門去,一面說着一面且用手中的粉筆,在船篷上畫了個放行的記号,然後回到大船上去:&ldquo你們走!&rdquo他揮手要水手開船,且告訴水手應當把船停到下南門,上岸方便。

     船開上去一點,又到了一個複查處,仍然來了一個頭裹青布的鄉親,從艙口看看船中的我。

    我想這一次可應當故意不理會這個公務人,使他生氣便可到局裡去了。

    可是這個複查員看看我不作聲的神氣,一問水手,水手說了兩句話,那人又揮揮手把我們放走了。

     我心想:這不成,他們那麼和氣,把我想象的計劃全給毀了。

    若到下南門起岸,水手在身後抗了行李,到城門邊檢查時,隻需水手一句話又無條件通過,很無意思。

    我多久不見到故鄉的軍隊了,我得看看他們對于職務上的興味與責任,過去和現在有什麼不同處。

    我便變更了計劃,要小船在東門下傍碼頭停停,一個人先上岸去。

    上了岸後小船仍然開到下南門,等等我再派人來取行李。

    我于是上了岸,不一會兒就到河街上了。

    當我打從那河街上過身時,做炮仗的、賣油鹽雜貨的、收買發賣船上一切零件的,所有小鋪子皆牽引了我的眼睛,因此我特别走得慢些。

    但到進城時我卻很失望,城門口并無一個兵。

    原來地方既不戒嚴,兵皆移到鄉下去駐防,城市中已用不着守城兵了。

    長街路上雖有穿着整齊軍服的年輕人,我卻不便故意向他們生點事,我心想,一切皆如十六年前的樣子,隻是兵不同了一點兒。

     我既從東門從從容容地進了城,不生問題,不能被帶過旅部去,心想時間還早,不如到我弟弟哥哥共同在這地方新建築的&ldquo芸廬&rdquo家裡看看。

    那新房子在山上。

    到了那個外觀十分體面的房子大門前,問問工人誰在監工,才知道我哥哥來此剛三天,這就太妙了;若不來此問問,我以為我家中人還依然全在鎮筸山城裡!我進了門一直向樓邊走去時,還有使我更驚異而快樂的&mdash&mdash我第一個見着的人,原來就正是五年來行蹤不明的&ldquo虎雛&rdquo。

    這人五年前在上海從我住處逃亡後,一直就無他的消息。

    我還以為他早已腐爛了。

    他把我引導到我哥哥住的房中,告訴我哥哥已出門,過三點鐘方能回來。

    在這三點鐘之内,他在我很驚訝地盤問之下,告訴了我他的全部曆史:八歲時他就因為用石塊砸死了人逃出家鄉,做過玩龍頭寶的助手,做過土匪,做過采茶人,做過兵。

    到上海發生了那件事情後,這六年中又是從一切想象不到的生活,轉到我軍官兄弟手邊來做一名副爺。

     見到我哥哥時,我第一句話說得就是家中虎雛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我哥哥卻回答得很妙:&ldquo了不起的人嗎?這裡比他了不起的人多着呐。

    &rdquo 到了晚上,我哥哥說的話,便被我所見到的五個青年軍官證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