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 | 楊寶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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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ldquo我既不是老虎,又不會吃人,你們怕我做什麼?&rdquo 大家聽了她的笑聲和嚷聲,更加畏懼了,能夠不到院子來,總是不出來了。

    連每天必來病院辦公的洪醫生,自從她來住院後,也把辦公室搬到住宅去了,隻叫她的助手到病院來巡視病人,所以張素蘭想和她見見面的機會都沒有,不免連洪醫生也看不起了。

    常常走到洪醫生從前的辦公室旁邊,指着窗子罵道:&ldquo卑俗的中國人,怯懦的中國人!&rdquo 沒有回應,她自覺無趣,退回隔離的病室,又覺空空洞洞,毫無着落。

    軟禁一個星期了,又沒機會和人談話,她怕天長地久她的說話機能離她而去,或者她會忘了她自己說話的聲音。

    所以不時地自己在屋裡高聲讀書,或大聲獨語。

     這些舉動印在病院裡護士和工友的腦中,又傳入校長她們耳裡,她們确定她一定瘋了,于是大家更有了戒心,不敢見她。

    可是張素蘭走動的範圍卻更擴大了,她離開了病院,夾着書和筆記簿等到教室去聽講。

    米爾女士正在預備講授教育哲學史,見她走來,合上書,走下講台和氣地對張素蘭發言道:&ldquo奉了校長的命令,在你休養期間,不叫你來聽講!&rdquo &ldquo我又沒病沒災,&rdquo張素蘭也溫和地答道,&ldquo本來不用休養的。

    再一個月我就要畢業了,怕我功課趕不上所以先來上課,人依然住在病院裡,不是很好嗎?&rdquo &ldquo你的辦法很好,&rdquo米爾女士唯恐得罪她,順着她的意思答道,&ldquo不過最好先和校長聲明,然後再來上課。

    &rdquo 張素蘭知道校長向來是剛愎自用,不通情理的,和她商量,毫無益處,所以她趕緊解釋道:&ldquo我來聽講,并不違法,用不着小題大做。

    &rdquo 說完,就坐下來,準備聽講。

    米爾女士卻不允許,邊拉她,邊喝道:&ldquo這是校長的命令,我們不能不服從!&rdquo 張素蘭以為米爾女士要來打她,她得抵抗,用盡平生氣力,一把把米爾女士推過去,米爾女士站立不住,幾乎跌在牆上,邊退,邊晃搖,活像不倒翁受了揿按的光景。

    她看着她那狼狽掙紮的情狀,不覺哈哈大笑,勝利地兀坐椅上問道:&ldquo校長是你的什麼東西,要你這樣口口聲聲地惦念她?她叫你去死,你也聽她的嗎?哈&hellip&hellip哈&hellip&hellip&rdquo 米爾女士晃搖了半天,才喘過一口氣來,揮手向其他學生們命令道:&ldquo你們快把這個瘋子趕出去!&rdquo 學生們還沒動手,張素蘭早已氣得兩眼發直,眸子裡直冒火星,兩個拳頭握得緊緊的按在膝蓋上。

    泰山似的穩坐那裡嚷道:&ldquo你們誰敢來動我一下,我就把誰的頭摘下來!&rdquo 真的,誰也不敢向前半步,這意外的事變早又轟動了鄰近的各教室,師生們都跑出來圍在米爾女士教室門前觀望,卻誰都不敢向前來多一句話,還是校長肯負些責任,率領着五個壯健的男工友來,死拉,活拉,才把張素蘭架到病院裡去,校長怕她又出來鬧事,叫人把她的房門鎖了,飯從窗子遞進去。

     張素蘭遭了這種壓迫,無邊的怨氣沒處發洩,兩手使勁捶牆。

    連罵帶哭。

    叫人來開門,卻沒人回答。

    她一切都失望了!原想畢業後,回家去,親自和堂兄弟談判,一定不許他們霸占自己的産業。

    現在一切都完了,不能上課,不能聽講,自然不能畢業,哪裡好意思回家?更不能理直氣壯地和叔叔他們理論了。

    本來叔叔他們早就說過,女人讀書,毫無用處。

    不許她進中學,不許她進大學,她偏進,叔叔他們沒法,隻好說她父親的遺産都叫她當學費等用光了,但她一計算,絕不是,一定要從叔叔手裡把尚未花盡的錢要出來。

    可惜冷飯已入死人肚裡,哪裡還吐得出來?誰叫自己父親把錢交給叔叔經管呢?她像恨父親,又像恨叔叔,又像恨學校,她簡直被浸在恨淵裡了,不知怎樣才能出氣!在屋裡,跳,嚷,捶,喊,還是沒人理會。

     忽然一手捶過去,恰巧打在玻璃窗上,嘩啦一響,玻璃碎了。

    她想不能從門裡出去,可以從窗裡出去。

    她一定要聽講,一定要畢業,然後才好理直氣壯地和叔叔他們打官司。

    當當幾下,玻璃都碎了,她從窗戶跳了出來,臉上手上,腿上,叫碎玻璃剮了好幾道血痕,她也不覺痛疼,一徑跑到圖書館去讀教員指定的參考書。

    圖書館裡閱讀者一見她渾身血污地撞進來,吓得一個個伏在案上。

    圖書館管理員們怕她又到這裡來搗亂,硬着頭皮圍上去,把她按住了,她掙紮着,抵抗着,縱身一跳,跳到閱覽桌上。

    演說似的向閱覽者罵學校,罵校長,罵米爾女士,罵圖書館。

    但終于寡不敵衆,當她正說得慷慨激昂的時候,一不留神,被圖書管理員他們用粗繩捆了起來。

    校長也趕到了,覺得她這般兇狠,再縱容下去,一定會拿把刀子殺死幾個人,或放把火把全校舍都燒了的。

    她為着全校的安全計,不惜犧牲幾百元盤費,托個護士先給張素蘭打一針安眠針,叫她睡熟了,然後偷偷地她送回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