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 | 沈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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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由武陵（常德）過桃源時，坐在一輛新式黃色公共汽車上。
車從很平坦的大堤公路上奔駛而去，我身邊還坐定了一個懂人情有趣味的老朋友。
這老友正特意從武陵縣伴我過桃源縣。
他也可以說是一個&ldquo漁人&rdquo，因為他的頭上，戴的是一頂價值四十八元的水獺皮帽子，這頂帽子經過沿路地方時，卻很能引起一些年輕娘兒們注意的。
這老友在武陵地方做××旅館的主人。
常德，河洑，周溪，桃源，數十裡路以内吃四方飯的标緻娘兒們，他皆特别熟悉；許多娘兒們也就特别熟悉他那頂水獺皮帽子。
但他自己說，使他迷路的那點年齡業已過去了，如今一切皆滿不在乎，白臉長眉毛的女孩子再不使他心跳，水獺皮帽子也并不需要娘兒們眼睛放光了。
他今年還隻三十五歲。
十年前，在這一帶地方凡有他撒野機會時，他從不放過那點機會。
現在既已規規矩矩做了一個大旅館的大老闆，童心業已失去，就再也不胡鬧了。
當他二十五歲左右時，大約就有一百個女人淨白的胸膛被他親近過。
我坐在這樣一個朋友的身邊，想起國内無數中學生，在國文班上讀《桃花源記》，真覺得十分好笑。
同這樣一個朋友坐了汽車到桃源去，似乎太幽默了。
朋友還是個愛玩字畫也愛說野話的人。
從汽車眺望平堤遠處，薄霧裡錯落有緻的平田，房子、樹木，皆如敷了一層藍灰，一切極爽心悅目。
汽車在大堤上跑去，又極平穩舒服。
朋友口中糅合了雅興與俗趣，帶點兒驚訝嚷道：&ldquo這野雜種的景緻，簡直是畫！&rdquo &ldquo自然是畫！可是是誰的畫？&rdquo我說，&ldquo大哥，你以為是誰的畫？&rdquo我意思正想考問一下，看看我那朋友對于中國畫一方面的知識。
他笑了。
&ldquo沈石田這狗×的，強盜一樣大膽的手筆！&rdquo 我不能同意這種贊美，因為朋友家中收藏了一個沈周手卷，出處是極可懷疑的。
說句老實話，當前從窗口入目的一切，潇灑秀麗中帶點雄渾蒼莽氣概，還得另外找尋一句恰當的比拟，方能相稱啊。
我在沉默中的意見，似乎為他看明白了，他就說：&ldquo看，牯子老弟你看，這點山頭，這點樹，那一片林梢，那一抹輕霧，真隻有王麓台那野××的畫得出！&rdquo 這一下可被他&ldquo猜&rdquo中了。
我說：&ldquo這一下可被你說中了。
我正以為目前風物極與王麓台卷子相同；你是有他的扇面的。
因為它很巧妙地混合了秀氣與沉郁。
又典雅，又恬靜，又不做作。
&rdquo &ldquo好，有的是你這文章魁首的形容！&hellip&hellip&rdquo接着他就使用了一大串野蠻字眼兒，把我喊作&ldquo小麼牛&rdquo，且把他自己水獺皮帽子向上翻起的封耳，拉下來遮蓋了那兩隻耳朵，于是大笑起來了。
仿佛第一次所說的話，本不過是為了引起我對于窗外景緻的注意而說，如今見我業已注意，他便很快樂地笑了。
他掣着我的肩膀很猛烈地搖了兩下，我明白那是他極高興的表示。
我說：&ldquo牯子大哥，你怎麼不學畫呢？你一動手，就會弄得很高明的！&rdquo &ldquo我講，牯子老弟，别丢我罷。
我隻會畫婦人的肚皮，真像你說&lsquo弄得很高明&rsquo的！你難道不知道我是個什麼人嗎？&rdquo &ldquo你是個妙人！&rdquo &ldquo繡衣哥，得了，什麼廟人寺人，誰來割我的家夥？我還預備割掉許多男人的家夥，省得他們裝模作樣，在婦人面前露臉！&rdquo 這個朋友言語行為皆粗中有細，且帶點兒妩媚，
車從很平坦的大堤公路上奔駛而去，我身邊還坐定了一個懂人情有趣味的老朋友。
這老友正特意從武陵縣伴我過桃源縣。
他也可以說是一個&ldquo漁人&rdquo，因為他的頭上，戴的是一頂價值四十八元的水獺皮帽子，這頂帽子經過沿路地方時，卻很能引起一些年輕娘兒們注意的。
這老友在武陵地方做××旅館的主人。
常德，河洑，周溪，桃源，數十裡路以内吃四方飯的标緻娘兒們，他皆特别熟悉；許多娘兒們也就特别熟悉他那頂水獺皮帽子。
但他自己說，使他迷路的那點年齡業已過去了，如今一切皆滿不在乎，白臉長眉毛的女孩子再不使他心跳，水獺皮帽子也并不需要娘兒們眼睛放光了。
他今年還隻三十五歲。
十年前，在這一帶地方凡有他撒野機會時，他從不放過那點機會。
現在既已規規矩矩做了一個大旅館的大老闆，童心業已失去，就再也不胡鬧了。
當他二十五歲左右時，大約就有一百個女人淨白的胸膛被他親近過。
我坐在這樣一個朋友的身邊，想起國内無數中學生，在國文班上讀《桃花源記》，真覺得十分好笑。
同這樣一個朋友坐了汽車到桃源去，似乎太幽默了。
朋友還是個愛玩字畫也愛說野話的人。
從汽車眺望平堤遠處，薄霧裡錯落有緻的平田，房子、樹木，皆如敷了一層藍灰，一切極爽心悅目。
汽車在大堤上跑去，又極平穩舒服。
朋友口中糅合了雅興與俗趣，帶點兒驚訝嚷道：&ldquo這野雜種的景緻，簡直是畫！&rdquo &ldquo自然是畫！可是是誰的畫？&rdquo我說，&ldquo大哥，你以為是誰的畫？&rdquo我意思正想考問一下，看看我那朋友對于中國畫一方面的知識。
他笑了。
&ldquo沈石田這狗×的，強盜一樣大膽的手筆！&rdquo 我不能同意這種贊美，因為朋友家中收藏了一個沈周手卷，出處是極可懷疑的。
說句老實話，當前從窗口入目的一切，潇灑秀麗中帶點雄渾蒼莽氣概，還得另外找尋一句恰當的比拟，方能相稱啊。
我在沉默中的意見，似乎為他看明白了，他就說：&ldquo看，牯子老弟你看，這點山頭，這點樹，那一片林梢，那一抹輕霧，真隻有王麓台那野××的畫得出！&rdquo 這一下可被他&ldquo猜&rdquo中了。
我說：&ldquo這一下可被你說中了。
我正以為目前風物極與王麓台卷子相同；你是有他的扇面的。
因為它很巧妙地混合了秀氣與沉郁。
又典雅，又恬靜，又不做作。
&rdquo &ldquo好，有的是你這文章魁首的形容！&hellip&hellip&rdquo接着他就使用了一大串野蠻字眼兒，把我喊作&ldquo小麼牛&rdquo，且把他自己水獺皮帽子向上翻起的封耳，拉下來遮蓋了那兩隻耳朵，于是大笑起來了。
仿佛第一次所說的話，本不過是為了引起我對于窗外景緻的注意而說，如今見我業已注意，他便很快樂地笑了。
他掣着我的肩膀很猛烈地搖了兩下，我明白那是他極高興的表示。
我說：&ldquo牯子大哥，你怎麼不學畫呢？你一動手，就會弄得很高明的！&rdquo &ldquo我講，牯子老弟，别丢我罷。
我隻會畫婦人的肚皮，真像你說&lsquo弄得很高明&rsquo的！你難道不知道我是個什麼人嗎？&rdquo &ldquo你是個妙人！&rdquo &ldquo繡衣哥，得了，什麼廟人寺人，誰來割我的家夥？我還預備割掉許多男人的家夥，省得他們裝模作樣，在婦人面前露臉！&rdquo 這個朋友言語行為皆粗中有細，且帶點兒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