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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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

    霍加嘲笑我:說我用不着擔心,如果我得了病我就一定會知道,人如果發燒三天就可以斷定是得了這種病。

    有人的耳後會腫大,有人則是在腋下或腹部出現淋巴腫塊,接着就發燒;有時瘡疖會破裂,有時從肺部咳出血,還有人像肺病患者一樣激烈咳嗽至死。

    霍加還說,各街區都有三五個人死了。

    我憂慮地問及我們周遭的情況。

    我沒聽說過嗎?因為孩子們偷吃他園子裡的蘋果以及因為鄰居家的雞越牆進了他的家而和所有鄰居都吵過架的一名磚瓦匠,一個星期前他在高燒中喊叫着死了。

    直到現在,大家才知道他是死于這次瘟疫。

     不過,我仍然不願意相信這件事。

    外面的一切看來都一如往常,行經窗外的人們也是那麼地平靜,如果真要相信有瘟疫發生,我似乎得找到一個與我一起分享這份恐慌的人。

    第二天上午,趁霍加到學校去的時候,我跑到了街上。

    我找尋那些改信了伊斯蘭教的意大利人,這些是我在這十一年間所能夠結識的人。

    其中改名為穆斯塔法·雷依斯的那位去了造船所;而另一位叫奧斯曼先生的人剛開始不讓我進家門,盡管我仿佛要用拳頭把門敲開似地奮力敲着他的門。

    他要仆人說他不在家,但還是忍不住在我身後把我叫住了。

    我怎麼還在問這場疾病是不是真的,難道一點也沒看到街上搬運的那些棺木嗎?接着,他說可以從我的臉上看出我害怕了,而我之所以會害怕是因為仍然信仰基督教!他教訓我,說在這裡要想過得快樂就得成為穆斯林。

    但是,隐身回到他那濕冷黑暗的屋子裡之前,他既沒有和我握手,也沒有伸手碰我一下。

    那時已是祈禱時間,看到清真寺天井裡的人群時,我感到了一陣恐慌,于是快步回到了家。

    我身上有着那種人在面臨災難時會出現的呆傻和驚慌。

    我仿佛忘記了自己的過去,記憶一片空白,無法動彈。

    看到街區裡的人群擡着棺木,我的精神徹底地垮了。

     霍加已從學校回到了家,我感覺他看見了我這個樣子卻很高興。

    我發現我的恐懼增強了他的自信,這讓我感到很煩躁。

    我希望他抛開覺得自己無懼無畏的這種自負驕傲:我努力抑制住自己激動心情,把我所知道的所有醫學與文學知識都倒了出來。

    我講述了記憶中的希波克拉底、修昔底的斯及薄伽丘作品中的瘟疫場景,說人們相信這種疾病是會傳染的。

    這些話卻隻讓他的态度更加輕蔑,對他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他說他不怕瘟疫,因為疾病是真主的旨意,如果一個人命中注定要死,那他就會死。

    因此,我所說的那些怯懦、愚蠢的做法——像是足不出戶,斷絕與外界的聯系,或是試圖逃離伊斯坦布爾——都毫無用處。

    如果這是命中注定,即使我們逃到了别的地方,死亡也會來找到我們。

    我為什麼害怕?是因為我幾天來寫下的那些自身罪行嗎?他說話時面露微笑,眼睛中閃爍着希望的光芒。

     直到我們失去彼此的那一天,我仍無法确定他是否真的相信自己所說的話。

    看到他如此勇敢,我一度感到害怕,但後來回想起我們在桌邊讨論的話題,以及那些可怕的遊戲,我又不禁心生懷疑。

    他在兜圈子,把話題引向我們曾一塊兒寫下的罪惡,以一種幾欲讓我發狂的自大态度重申同樣的想法:看我這麼害怕死亡,我就根本沒有從我假裝勇敢而寫下的那些惡事中解脫出來。

    借由坦承自己罪行所顯示出來的勇氣,隻不過是源于我的厚顔無恥?然而,他是這般費心專注于最微小的過失,使他一時有所遲疑。

    現在他輕松下來了,面對瘟疫時所感受到的強烈的無所畏懼,讓他心中再也沒有懷疑,确信自己必然是純潔無邪的。

     這個我愚蠢地信以為真的說法讓我很反感,決心與他争辯一番。

    我天真地指出,他的信心不是來自于問心無愧,而是因為不知道與死亡是如此地相近。

    我解釋了我們可以如何來避免死亡。

    我說不能碰觸感染了瘟疫的人,屍體必須埋在撒有石灰的坑洞裡,同時應該盡可能減少與他人接觸,而霍加不該再前往那擁擠的學校。

     我最後提到的那件事,竟然使他産生了比瘟疫還可怕的主意!第二天中午,他說自己觸摸過學校裡的每一個孩子,之後向我伸出了雙手。

    看見我退縮,見我害怕接觸,他興高采烈地上前摟住了我。

    我想大喊,但如同做夢一樣,喊不出聲來。

    至于霍加,他以一種很久之後我才了解的嘲弄語氣說,他會教我什麼是無畏無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