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受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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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quo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我想問件事。
&rdquo 衛律道：&ldquo說吧。
&rdquo 李陵道：&ldquo古簡上有沒有說漢朝的結局是什麼？&rdquo 衛律點頭道：&ldquo有那麼幾句話：&lsquo時維六七，漢之厄也。
孰代漢者？當塗高也。
&rsquo但這十六個字，我們幾個私下裡争議很大。
像這&lsquo六七&rsquo二字，孔安國說是六十七年或六百七十年，但漢朝立國早就超過六十七年了。
六百七十年，老實說，我不相信這個政權能維持得如此長久！董仲舒猜可能是某位皇帝的在位時間，到那時可能會發生導緻漢朝亡國的事變。
可有幾個皇帝能長壽到用六十七年的年号？我猜，六七就是六和七，不是年份，是帝系之數，說的就是當今皇帝！他既可以算漢朝第六位皇帝，又可以算第七位。
高祖、惠帝之後，呂後專權，前後立少帝恭、少帝弘，然後是文帝、景帝、今上。
兩位少帝有名無實，故漢朝帝系至今，以名義皇帝計數，是七，以實際統治者計數，是六。
但&lsquo當塗高&rsquo一詞，确實語焉不詳，當時我以急智解之，其實心裡也沒底。
一個&lsquo魏&rsquo字，範圍太廣了。
也許，等到漢朝滅亡的那一天，我們自然會明白。
詩中說&lsquo代漢者&rsquo而不是&lsquo亡漢者&rsquo，想來那人應該是用禅讓或類似的方式承繼漢祚。
不過，看起來此人不是&lsquo受命者&rsquo，也許玄鳥族這一次的統治将不同于過去，會扶植一個傀儡來取代漢朝。
&rdquo 李陵出神地看着火堆，許久，才道：&ldquo也許我們兩個都是瘋子。
漢家天下固若金湯，我們卻在北方的一間冰雪小屋裡談論它将如何滅亡。
&rdquo 衛律道：&ldquo固若金湯隻是假象。
對玄鳥族來說，推翻一個舊王朝并不像想象的那麼難。
不需要艱難的斬木揭竿、攻城略地、死傷枕藉&hellip&hellip因為維持整個國家運轉的，終究是一個個具體的人。
如果舉國之人都從内心裡确信，那真正受了天命的不是坐在龍位上的那個人。
世上存在一支真正來自天外的族裔，那麼，頃刻間皇帝将成為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朝臣、将帥、士卒、隸役&hellip&hellip他一個人也指使不了。
人心的歸附，就意味着統治權的轉移！&rdquo 李陵依然看着火堆，一語不發。
過了一會兒，道：&ldquo你想過沒有，如果你所設想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果你真的&hellip&hellip成功了，複辟了那個千年之前的王朝，對這個世界來說，到底是福是禍？&rdquo &ldquo我想過，&rdquo衛律極其幹脆地道，&ldquo最壞不過是大家都淪為異族的奴隸！&rdquo 李陵沒想到他回答得如此直率，倒有些意外，道：&ldquo那你還&hellip&hellip&rdquo 衛律道：&ldquo難道我們現在不是奴隸嗎？&rdquo 李陵忽然覺得内心深處像有什麼東西在崩塌碎裂。
那個人身上好像有一種奇特而邪惡的力量，能輕易地摧毀許多習以為常的概念和想法。
李陵喃喃地道：&ldquo你、你是一個危險的人&hellip&hellip&rdquo 衛律笑笑道：&ldquo嗬，聽起來真耳熟，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這樣說過我。
你說我危險，隻因為我講了真話。
說出内心的真實感受，便會被視為危險的異類，你不覺得這樣的世道才更危險嗎？&rdquo 李陵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衛律道：&ldquo我是胡人，曾經作為你們的異族在中原生活過，所以在我心裡，從來不認為異族天生便是危險的仇敵。
是善是惡，要看所作所為。
契曾助大禹治水，成湯曾教獵手網開三面，澤及禽獸，以此觀之，他們應該對我們是懷有善意的。
&rdquo 李陵道：&ldquo商纣王炮烙忠良，刳剔孕婦，斷涉者胫，剖聖賢心，那也是善意？&rdquo 衛律道：&ldquo那些殘暴的沖動，到底是來源于他異族的血統，還是多年人神通婚所引入的我們凡人的惡劣本性？何況他究竟有沒有史書中說的那麼殘暴，尚在未知。
焉知那不是周人往他身上潑的污水？&rdquo 李陵道：&ldquo你認定人性本惡，又憑什麼相信神性本善？&rdquo 衛律滿不在乎地道：&ldquo是的，我也不知道。
也許我是拯天下于水火，也許是引狼入室。
誰知道呢？我想賭一把！&rdquo 李陵道：&ldquo賭一把？你、你怎麼能為了一己之私，陷天下于不可知的巨大危險之中？&rdquo &ldquo天下？&rdquo衛律打了個哈欠，道，&ldquo李少卿，你真高尚得令我吃驚。
你現在家毀族傾，身敗名裂；滿朝文武，落井下石；隴西士子，皆以曾為李氏賓客為恥。
一個人的處境到了這個地步，還會挂念什麼天下安危禍福？扔開那些扭曲天性的聖賢教導，問問你自己的内心吧&mdash&mdash扪心自問，你就真的不曾有過一絲一毫來一場潑天大禍、&lsquo予及汝偕亡&rsquo的渴望嗎？&rdquo 李陵垂下眼簾，沉默了。
衛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ldquo回答我的問題：你真的沒動過那樣的念頭？！&rdquo 李陵道：&ldquo真實的未必是正當的。
人若不能克制内心的危險欲望，與禽獸何異？&rdquo &ldquo禽獸？&rdquo衛律哈哈一笑，&ldquo人做的事，比禽獸卑劣的，多了去了。
&rdquo 李陵道：&ldquo那便可以沒有底線、不問是非了嗎？&rdquo &ldquo狗屁是非！&rdquo衛律嗤笑一聲，将一卷氈毯鋪開在地上，伸了個懶腰，往下一躺，悠悠地道，&ldquo你倒是告訴我，什麼是是，什麼是非？他掠盡天下美色，晝夜宣淫，不是罪惡；我愛上他成千上萬的女人中的一個，就罪該萬死！他傾舉國之力，奪數十匹良馬，國内饑馑遍地，百姓轉死溝渠，是揚國威于異域；我隻想憑自己的努力和才華，赢得應有的名位，卻換來一次又一次淩辱和踐踏！他車騎連綿，舳舻千裡，巡幸天下，擾攘地方，是盛世封禅、曠代盛典；我家人使用自己的舟車輿馬，奔波謀生，都要被苛政盤剝，家破人亡&hellip&hellip你們的史書吹捧高祖廢秦苛法、&lsquo約法三章&rsquo，受民擁戴而得天下。
可得天下之後呢？漢律死罪名目比秦都多！大辟四百九十條，一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決事比一萬三千四百七十二事。
百姓鉗口，動辄得咎，酷吏當道，刀筆殺人。
秦朝偶語者棄市，現在腹诽都能殺頭&hellip&hellip我被謊言欺騙了大半輩子，才知道那些看上去堂皇正義的道德宣教，隻是為天真的臣民準備的。
那峰巅之上的人，才恰恰最沒有道德！&rdquo 李陵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什麼，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衛律将雙手枕在腦後，看着雪屋上方，緩緩地道：&ldquo其實，你我都是心智健全的人，何必要按照别人制定的準則來裁定是非正誤？你為什麼不相信自己的内心也能作出正确的判斷？在這個世界上，有兩種活法：一種是為别人活；一種是為自己活。
我曾經和你一樣，努力追求所謂的正道，到頭來卻失去了一切。
所以，現在我不會再遵循任何王權道統，我隻尊重自己的内心。
李陵，我現在告訴你我真實的内心：我從來不擔心茫茫宇宙中或許存在一個遠超過我們的文明。
相反，我們這樣一個充滿了黑暗和罪惡的世界，若沒有一個高于一切的審判者，才是最令人絕望的事！&rdquo 衛律說完，便看着冰屋上方，不再開口。
這一刻，天地無聲，萬籁俱寂，李陵卻覺得内心深處驚濤駭浪，地裂山崩，轟轟作響，許久不絕。
他坐在漸漸熄滅的火堆旁，看着另一邊的衛律。
衛律依然靜靜地看着屋頂透氣孔外的天空，表情出奇平靜。
不知是否是夜空中依稀的星月之光映照，他的眼裡微有些亮光在閃爍。
丁零，衛律王宮。
遠遠望去，盡管白雪皚皚，覆蓋了重檐翹角，但依然看得出來，那宮殿富麗恢弘，形制居然酷似甘泉宮。
而進入室内，李陵才更吃驚地發現，這&ldquo宮殿&rdquo其實是一間碩大無比的書房！ 一排排高大的書架，整整齊齊碼放着一卷卷竹簡木牍。
一張舒适的卧榻靠牆而放，榻上鋪着一張顔色斑斓的虎皮，流露出一絲粗犷狂野的氣息，榻前是一張寬大的漆繪幾案，是中原的樣式。
案上随意扔着幾卷簡牍，一套刀筆放在最順手的地方。
幾案旁，镏金的十二連枝燈擦得锃亮。
角落裡一尊博山爐裡緩緩散發出西域蘇合香的清香，那香味混合着室内竹簡的清香，使人覺得清爽振奮。
環顧室内，擺設整潔，布局典雅，又不失舒适悠閑，正是文人最喜歡的那種做學問的所在。
尤其令人稱奇的是，這宮殿外面看起來高大，裡面卻不感覺空曠寒冷。
走在殿内的青磚地上，腳底居然可感受到一陣陣升騰的熱力，感覺無比惬意。
從嚴酷得有如地獄般的冰天雪地，突然進入這溫暖如春的所在，幾乎讓人疑心是在夢中。
李陵四下打量着，驚歎道：&ldquo你是怎麼做到的？&rdquo 衛律漫不經心地道：&ldquo我造這宮殿時，命人把殿基擡高了，在下面造了火道，每到冬天，便在火道中生火。
做學問本就不是省心的活兒，如果再不讓自己的身體舒服點，豈不是太對不住自己了？&rdquo 李陵歎道：&ldquo那要耗費多少人力，你想過嗎？&rdquo 衛律伸手一指四周的簡牍，道：&ldquo得到這些簡牍要耗費多少人力，你想過嗎？這些簡牍，一部分是我憑着記憶抄錄下來的天祿、石渠二閣中那些珍本典籍，還有一部分是我遣人從中原秘密搜集而來，運價都遠超過這宮室的造價了。
有些甚至在中原都是難得的孤本，像那排書架上放的，是從河間獻王府中偷來的，那次盜書還使我失去了一個武藝高強的内應。
如果室内有明火，一旦火起，損失如何計算？&rdquo 李陵一怔，又道：&ldquo隻為存放簡牍，又何必非要造成甘泉宮的樣式？你表面上憎恨今上，其實心裡也想成為那樣的人，得到那樣的一切吧？&rdquo 衛律道：&ldquo不，我從來不想當皇帝。
我起造宮室，隻是想證明自己是自由的，我能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現在你也一樣了。
在你的屬地，你也可以打造你的王國。
穿什麼服飾，乘什麼輿馬，修什麼殿閣，完全是你的自由，不用管别人的目光，不用擔心誰告發你僭越逾制。
少卿，你我都是孤臣孽子，沒有人會愛惜你，所以我們隻能自己愛惜自己，要學會給自己找快樂也要學會享受！&rdquo 李陵沒有回答，隻是走到書架旁，開始慢慢翻看挑選那些簡牍。
衛律的藏書果然包羅萬象，無所不有。
李陵在衛律的書房看了足足一天，走時還借走了整整一車簡牍。
◇◇◇◇ 北海。
一片平靜的海灣，深藍色的海水仿佛一塊巨大的藍寶石，鑲嵌在天地之間。
李陵和衛律走在海邊的沙地上。
&ldquo怎麼，找我來什麼事？&rdquo衛律道，&ldquo玄鳥的事有眉目了？&rdquo 李陵站住，道：&ldquo有一點，不過，隻怕不是你喜歡的。
&rdquo 衛律眉頭一挑，道：&ldquo哦？什麼進展？&rdquo 李陵取出一卷極大的帛畫，展開鋪在地上，四角壓上了石子，道：&ldquo你自己看吧。
&rdquo 衛律道：&ldquo你發現什麼了？&rdquo一邊說着，一邊凝神細看。
隻見那是一幅匈奴各部族邑落的分布地圖，畫得極其詳明，一目了然。
隻是那地圖上，又畫了許多大大小小的鳥類，極是古怪。
衛律指着道：&ldquo這是什麼意思？&rdquo 李陵道：&ldquo這三年裡，我走訪了六十多個有神鳥傳說的部族，想弄清楚神鳥到底是什麼樣的。
結果發現，真是說什麼的都有，有的說是天鵝，有的說是鹫鷹，有的說是神鵲，有的說是火燕，還有的說是烏鴉&hellip&hellip後來，我把所有的部族傳說中的神鳥都畫在地圖上各部族相應的位置，才發現其中的奧秘。
&rdquo 衛律恍然道：&ldquo你是說，那玄鳥能變幻形體？&rdquo 李陵搖頭。
衛律猛地又冒出一個念頭。
&ldquo難道&hellip&hellip&rdquo衛律皺眉道，&
&rdquo 衛律道：&ldquo說吧。
&rdquo 李陵道：&ldquo古簡上有沒有說漢朝的結局是什麼？&rdquo 衛律點頭道：&ldquo有那麼幾句話：&lsquo時維六七，漢之厄也。
孰代漢者？當塗高也。
&rsquo但這十六個字，我們幾個私下裡争議很大。
像這&lsquo六七&rsquo二字，孔安國說是六十七年或六百七十年，但漢朝立國早就超過六十七年了。
六百七十年，老實說，我不相信這個政權能維持得如此長久！董仲舒猜可能是某位皇帝的在位時間，到那時可能會發生導緻漢朝亡國的事變。
可有幾個皇帝能長壽到用六十七年的年号？我猜，六七就是六和七，不是年份，是帝系之數，說的就是當今皇帝！他既可以算漢朝第六位皇帝，又可以算第七位。
高祖、惠帝之後，呂後專權，前後立少帝恭、少帝弘，然後是文帝、景帝、今上。
兩位少帝有名無實，故漢朝帝系至今，以名義皇帝計數，是七，以實際統治者計數，是六。
但&lsquo當塗高&rsquo一詞，确實語焉不詳，當時我以急智解之，其實心裡也沒底。
一個&lsquo魏&rsquo字，範圍太廣了。
也許，等到漢朝滅亡的那一天，我們自然會明白。
詩中說&lsquo代漢者&rsquo而不是&lsquo亡漢者&rsquo，想來那人應該是用禅讓或類似的方式承繼漢祚。
不過，看起來此人不是&lsquo受命者&rsquo，也許玄鳥族這一次的統治将不同于過去，會扶植一個傀儡來取代漢朝。
&rdquo 李陵出神地看着火堆，許久，才道：&ldquo也許我們兩個都是瘋子。
漢家天下固若金湯，我們卻在北方的一間冰雪小屋裡談論它将如何滅亡。
&rdquo 衛律道：&ldquo固若金湯隻是假象。
對玄鳥族來說，推翻一個舊王朝并不像想象的那麼難。
不需要艱難的斬木揭竿、攻城略地、死傷枕藉&hellip&hellip因為維持整個國家運轉的，終究是一個個具體的人。
如果舉國之人都從内心裡确信，那真正受了天命的不是坐在龍位上的那個人。
世上存在一支真正來自天外的族裔，那麼，頃刻間皇帝将成為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朝臣、将帥、士卒、隸役&hellip&hellip他一個人也指使不了。
人心的歸附，就意味着統治權的轉移！&rdquo 李陵依然看着火堆，一語不發。
過了一會兒，道：&ldquo你想過沒有，如果你所設想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果你真的&hellip&hellip成功了，複辟了那個千年之前的王朝，對這個世界來說，到底是福是禍？&rdquo &ldquo我想過，&rdquo衛律極其幹脆地道，&ldquo最壞不過是大家都淪為異族的奴隸！&rdquo 李陵沒想到他回答得如此直率，倒有些意外，道：&ldquo那你還&hellip&hellip&rdquo 衛律道：&ldquo難道我們現在不是奴隸嗎？&rdquo 李陵忽然覺得内心深處像有什麼東西在崩塌碎裂。
那個人身上好像有一種奇特而邪惡的力量，能輕易地摧毀許多習以為常的概念和想法。
李陵喃喃地道：&ldquo你、你是一個危險的人&hellip&hellip&rdquo 衛律笑笑道：&ldquo嗬，聽起來真耳熟，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這樣說過我。
你說我危險，隻因為我講了真話。
說出内心的真實感受，便會被視為危險的異類，你不覺得這樣的世道才更危險嗎？&rdquo 李陵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衛律道：&ldquo我是胡人，曾經作為你們的異族在中原生活過，所以在我心裡，從來不認為異族天生便是危險的仇敵。
是善是惡，要看所作所為。
契曾助大禹治水，成湯曾教獵手網開三面，澤及禽獸，以此觀之，他們應該對我們是懷有善意的。
&rdquo 李陵道：&ldquo商纣王炮烙忠良，刳剔孕婦，斷涉者胫，剖聖賢心，那也是善意？&rdquo 衛律道：&ldquo那些殘暴的沖動，到底是來源于他異族的血統，還是多年人神通婚所引入的我們凡人的惡劣本性？何況他究竟有沒有史書中說的那麼殘暴，尚在未知。
焉知那不是周人往他身上潑的污水？&rdquo 李陵道：&ldquo你認定人性本惡，又憑什麼相信神性本善？&rdquo 衛律滿不在乎地道：&ldquo是的，我也不知道。
也許我是拯天下于水火，也許是引狼入室。
誰知道呢？我想賭一把！&rdquo 李陵道：&ldquo賭一把？你、你怎麼能為了一己之私，陷天下于不可知的巨大危險之中？&rdquo &ldquo天下？&rdquo衛律打了個哈欠，道，&ldquo李少卿，你真高尚得令我吃驚。
你現在家毀族傾，身敗名裂；滿朝文武，落井下石；隴西士子，皆以曾為李氏賓客為恥。
一個人的處境到了這個地步，還會挂念什麼天下安危禍福？扔開那些扭曲天性的聖賢教導，問問你自己的内心吧&mdash&mdash扪心自問，你就真的不曾有過一絲一毫來一場潑天大禍、&lsquo予及汝偕亡&rsquo的渴望嗎？&rdquo 李陵垂下眼簾，沉默了。
衛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ldquo回答我的問題：你真的沒動過那樣的念頭？！&rdquo 李陵道：&ldquo真實的未必是正當的。
人若不能克制内心的危險欲望，與禽獸何異？&rdquo &ldquo禽獸？&rdquo衛律哈哈一笑，&ldquo人做的事，比禽獸卑劣的，多了去了。
&rdquo 李陵道：&ldquo那便可以沒有底線、不問是非了嗎？&rdquo &ldquo狗屁是非！&rdquo衛律嗤笑一聲，将一卷氈毯鋪開在地上，伸了個懶腰，往下一躺，悠悠地道，&ldquo你倒是告訴我，什麼是是，什麼是非？他掠盡天下美色，晝夜宣淫，不是罪惡；我愛上他成千上萬的女人中的一個，就罪該萬死！他傾舉國之力，奪數十匹良馬，國内饑馑遍地，百姓轉死溝渠，是揚國威于異域；我隻想憑自己的努力和才華，赢得應有的名位，卻換來一次又一次淩辱和踐踏！他車騎連綿，舳舻千裡，巡幸天下，擾攘地方，是盛世封禅、曠代盛典；我家人使用自己的舟車輿馬，奔波謀生，都要被苛政盤剝，家破人亡&hellip&hellip你們的史書吹捧高祖廢秦苛法、&lsquo約法三章&rsquo，受民擁戴而得天下。
可得天下之後呢？漢律死罪名目比秦都多！大辟四百九十條，一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決事比一萬三千四百七十二事。
百姓鉗口，動辄得咎，酷吏當道，刀筆殺人。
秦朝偶語者棄市，現在腹诽都能殺頭&hellip&hellip我被謊言欺騙了大半輩子，才知道那些看上去堂皇正義的道德宣教，隻是為天真的臣民準備的。
那峰巅之上的人，才恰恰最沒有道德！&rdquo 李陵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什麼，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衛律将雙手枕在腦後，看着雪屋上方，緩緩地道：&ldquo其實，你我都是心智健全的人，何必要按照别人制定的準則來裁定是非正誤？你為什麼不相信自己的内心也能作出正确的判斷？在這個世界上，有兩種活法：一種是為别人活；一種是為自己活。
我曾經和你一樣，努力追求所謂的正道，到頭來卻失去了一切。
所以，現在我不會再遵循任何王權道統，我隻尊重自己的内心。
李陵，我現在告訴你我真實的内心：我從來不擔心茫茫宇宙中或許存在一個遠超過我們的文明。
相反，我們這樣一個充滿了黑暗和罪惡的世界，若沒有一個高于一切的審判者，才是最令人絕望的事！&rdquo 衛律說完，便看着冰屋上方，不再開口。
這一刻，天地無聲，萬籁俱寂，李陵卻覺得内心深處驚濤駭浪，地裂山崩，轟轟作響，許久不絕。
他坐在漸漸熄滅的火堆旁，看着另一邊的衛律。
衛律依然靜靜地看着屋頂透氣孔外的天空，表情出奇平靜。
不知是否是夜空中依稀的星月之光映照，他的眼裡微有些亮光在閃爍。
丁零，衛律王宮。
遠遠望去，盡管白雪皚皚，覆蓋了重檐翹角，但依然看得出來，那宮殿富麗恢弘，形制居然酷似甘泉宮。
而進入室内，李陵才更吃驚地發現，這&ldquo宮殿&rdquo其實是一間碩大無比的書房！ 一排排高大的書架，整整齊齊碼放着一卷卷竹簡木牍。
一張舒适的卧榻靠牆而放，榻上鋪着一張顔色斑斓的虎皮，流露出一絲粗犷狂野的氣息，榻前是一張寬大的漆繪幾案，是中原的樣式。
案上随意扔着幾卷簡牍，一套刀筆放在最順手的地方。
幾案旁，镏金的十二連枝燈擦得锃亮。
角落裡一尊博山爐裡緩緩散發出西域蘇合香的清香，那香味混合着室内竹簡的清香，使人覺得清爽振奮。
環顧室内，擺設整潔，布局典雅，又不失舒适悠閑，正是文人最喜歡的那種做學問的所在。
尤其令人稱奇的是，這宮殿外面看起來高大，裡面卻不感覺空曠寒冷。
走在殿内的青磚地上，腳底居然可感受到一陣陣升騰的熱力，感覺無比惬意。
從嚴酷得有如地獄般的冰天雪地，突然進入這溫暖如春的所在，幾乎讓人疑心是在夢中。
李陵四下打量着，驚歎道：&ldquo你是怎麼做到的？&rdquo 衛律漫不經心地道：&ldquo我造這宮殿時，命人把殿基擡高了，在下面造了火道，每到冬天，便在火道中生火。
做學問本就不是省心的活兒，如果再不讓自己的身體舒服點，豈不是太對不住自己了？&rdquo 李陵歎道：&ldquo那要耗費多少人力，你想過嗎？&rdquo 衛律伸手一指四周的簡牍，道：&ldquo得到這些簡牍要耗費多少人力，你想過嗎？這些簡牍，一部分是我憑着記憶抄錄下來的天祿、石渠二閣中那些珍本典籍，還有一部分是我遣人從中原秘密搜集而來，運價都遠超過這宮室的造價了。
有些甚至在中原都是難得的孤本，像那排書架上放的，是從河間獻王府中偷來的，那次盜書還使我失去了一個武藝高強的内應。
如果室内有明火，一旦火起，損失如何計算？&rdquo 李陵一怔，又道：&ldquo隻為存放簡牍，又何必非要造成甘泉宮的樣式？你表面上憎恨今上，其實心裡也想成為那樣的人，得到那樣的一切吧？&rdquo 衛律道：&ldquo不，我從來不想當皇帝。
我起造宮室，隻是想證明自己是自由的，我能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現在你也一樣了。
在你的屬地，你也可以打造你的王國。
穿什麼服飾，乘什麼輿馬，修什麼殿閣，完全是你的自由，不用管别人的目光，不用擔心誰告發你僭越逾制。
少卿，你我都是孤臣孽子，沒有人會愛惜你，所以我們隻能自己愛惜自己，要學會給自己找快樂也要學會享受！&rdquo 李陵沒有回答，隻是走到書架旁，開始慢慢翻看挑選那些簡牍。
衛律的藏書果然包羅萬象，無所不有。
李陵在衛律的書房看了足足一天，走時還借走了整整一車簡牍。
◇◇◇◇ 北海。
一片平靜的海灣，深藍色的海水仿佛一塊巨大的藍寶石，鑲嵌在天地之間。
李陵和衛律走在海邊的沙地上。
&ldquo怎麼，找我來什麼事？&rdquo衛律道，&ldquo玄鳥的事有眉目了？&rdquo 李陵站住，道：&ldquo有一點，不過，隻怕不是你喜歡的。
&rdquo 衛律眉頭一挑，道：&ldquo哦？什麼進展？&rdquo 李陵取出一卷極大的帛畫，展開鋪在地上，四角壓上了石子，道：&ldquo你自己看吧。
&rdquo 衛律道：&ldquo你發現什麼了？&rdquo一邊說着，一邊凝神細看。
隻見那是一幅匈奴各部族邑落的分布地圖，畫得極其詳明，一目了然。
隻是那地圖上，又畫了許多大大小小的鳥類，極是古怪。
衛律指着道：&ldquo這是什麼意思？&rdquo 李陵道：&ldquo這三年裡，我走訪了六十多個有神鳥傳說的部族，想弄清楚神鳥到底是什麼樣的。
結果發現，真是說什麼的都有，有的說是天鵝，有的說是鹫鷹，有的說是神鵲，有的說是火燕，還有的說是烏鴉&hellip&hellip後來，我把所有的部族傳說中的神鳥都畫在地圖上各部族相應的位置，才發現其中的奧秘。
&rdquo 衛律恍然道：&ldquo你是說，那玄鳥能變幻形體？&rdquo 李陵搖頭。
衛律猛地又冒出一個念頭。
&ldquo難道&hellip&hellip&rdquo衛律皺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