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起死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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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才道：&ldquo有、有這種事？&rdquo
張勝道：&ldquo你要麼是假清高，要麼是真笨蛋！就算你蘇大人是正人君子，不屑探聽宮闱秘辛，外頭的事也不聞不問嗎？為什麼他一叛逃，陛下就命徐自為北上，封鎖邊境，築起千裡堅城，三裡一崗，五裡一哨，嚴加盤查？為什麼陛下不顧兵家大忌，命浞野侯提前出兵北伐匈奴，導緻兩萬大軍全軍覆沒？為什麼這幾年陛下一而再，再而三重金懸賞招募使節出使匈奴？陛下一直在追殺他！付出這麼高昂的代價就為了一面破鏡子？！你難道看不出，陛下恨他，恨到不惜任何代價也要置他于死地！我簡直是倒了八輩子的大黴，協助一個笨蛋來殺一個瘋子！&rdquo
蘇武結結巴巴地道：&ldquo陛下要&hellip&hellip殺他？！可、可陛下從未跟我明言啊。
&rdquo 張勝恨恨地道：&ldquo這種事能明言嗎？一個做臣子的，居然敢和當今天子争一個女人！說出去很光彩嗎？&rdquo 一句話，讓蘇武頓時覺得自己真的像個十足的傻瓜。
昏昏沉沉之中，又覺得有些地方似乎出錯了，可又說不清楚究竟是哪裡。
&ldquo這麼大的事，你&hellip&hellip&rdquo他想說你怎麼不跟我商量，然而話未出口便咽了回去&mdash&mdash自己難道還有資格問這話嗎？ &ldquo&hellip&hellip可、可是，要殺衛律，&rdquo他吃力地道，&ldquo談何容易？他在這裡位高權重，一旦遇刺，匈奴人豈會不知與我們有關？你貿然行事，我們這麼多人，怎麼全身而退？&rdquo 張勝不耐煩地道：&ldquo我們商量好了，兵分兩路，虞常他們刺殺衛律，缑王去劫持大阏氏&mdash&mdash缑王就是渾邪王的外甥，三年前跟着浞野侯失陷在此，他母親舅父都在漢，所以一直有心歸漢，想立奇功以明志。
這些天機會來了，單于出獵，把精兵都帶走了，單于庭就留下些女人孩子。
一旦事成，我們以大阏氏為人質，誰敢輕舉妄動？&rdquo &ldquo什麼？你們還打算&hellip&hellip劫持單于的母親？！&rdquo蘇武隻覺得頭皮發麻，事情就像一匹脫缰的野馬，遠遠超出了他這個平庸的小人物所能掌握的範圍，&ldquo那現在呢？外面是怎麼回事？他們發現了？&rdquo 張勝一跺腳道：&ldquo暗殺失手了，虞常已被生擒。
那幫笨蛋，連幾個死士都不會選！選了個怕死鬼在裡面，連夜去通風報信，反叫那些留守的貴族子弟先發制人&hellip&hellip唉！隻怕不久就會追查到我們身上！快走吧，我們現在趁亂改裝潛行，也許還有一絲機會&hellip&hellip&rdquo 原來如此。
蘇武忽然覺得一切是那麼可笑。
為了一件自己都不知道的任務，他千裡迢迢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而等他知道的時候，一切又都已經結束了。
那他算是來幹什麼的呢？ 不過到這個時候，他反而前所未有地清醒。
&ldquo走？&rdquo蘇武道，&ldquo匈奴鐵騎追上我們，用得了多少時間？！就算走得了我們兩個，那使團其他人呢？我是不聰明，可還不至于笨到那個份上！眼下這種情勢，一走了之豈不正落人口實，給匈奴以啟釁開戰的理由？&rdquo 張勝煩躁地道：&ldquo那怎麼辦？總不能就這麼坐以待斃吧。
&rdquo 蘇武搖搖頭，伸手拔出腰間的佩刀。
張勝臉色一變，跳起來一把抓住他的手，道：&ldquo你要幹什麼？&rdquo 蘇武道：&ldquo我要幹什麼你還不明白？走不了，便隻能死！難道非要到喪盡自己的尊嚴、也侮辱了我們國家的時候再死嗎？&rdquo 張勝臉上掠過一絲不安，聲音也低了下來，道：&ldquo是我連累了大人，但事情未必就&hellip&hellip不可收拾。
再說大人與此事無關，真到了那一刻，大人、大人隻說不知道&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知道？&rdquo蘇武忍無可忍地道，&ldquo你是副使我是正使，這麼大的事，我說不知道誰信？你松手！趁着我現在還有死的自由&hellip&hellip&rdquo 張勝不松手：&ldquo隻要事情沒到絕境，就還有一絲希望！大人何必如此？&rdquo 蘇武怒道：&ldquo真到了絕境還來得及嗎？！這種事，怕死就不要做，做了就别怕死！别給自己找苟且的借口！給我松手！&rdquo 張勝隻得向帳外叫道：&ldquo來人！快來人！&rdquo常惠、徐聖等使團屬吏聞聲而入，見狀大吃一驚，忙七手八腳地抱住蘇武。
蘇武道：&ldquo你不想死，别拖着我苟活！我是正使，代表國家，我不能受辱！松手！&rdquo 張勝道：&ldquo如果大人引刀一快，那才真是什麼都說不清了&hellip&hellip&rdquo &ldquo是啊，活着多好，&rdquo正在這亂成一團的時候，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響了起來，&ldquo一死，就什麼都沒了。
&rdquo 随着話語，衛律在一群侍衛的簇擁下緩步走進營帳。
&ldquo都在這兒了，&rdquo衛律掃視了帳中衆人一眼，點點頭道，&ldquo不錯，很好。
&rdquo 哐的一聲，衛律把一張空弩扔到張勝腳下，指着弩機上的刻字道：&ldquo&lsquo尚&mdash&mdash方&mdash&mdash造&rsquo！這世上好像隻有一個尚方吧。
張副使，你能解釋一下這東西為什麼會跑到匈奴來嗎？&rdquo 張勝退後一步，道：&ldquo不，我、我不知道&hellip&hellip&rdquo &ldquo你不知道？&rdquo衛律走到衣箱旁，踢了踢地上的胡服，道，&ldquo啧啧，退路都想好了，你不知道？張勝，你什麼都知道，唯獨忘了一件事：能用金帛收買的，還能叫死士？好了，廢話少說。
我想，你們心裡也有數，這種事若放在漢朝，若是一班匈奴使節裡有人涉嫌謀殺一位諸侯王、綁架你們太後，你們皇帝能讓他活着回去？現在，我要告訴你們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好消息。
壞消息是，我們單于剛剛聞訊已緊急趕回來了，得知你們的圖謀，他很憤怒；好消息是，經過在下極力勸說，他願意給你們一個機會，讓你們當面解釋一下。
好好把握吧，如果你們的表現讓單于滿意，也許能獲得赦免&mdash&mdash你們應該知道怎麼做。
&rdquo 張勝嗫嚅着道：&ldquo不、不，事情跟我們沒&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丁零王。
&rdquo蘇武緩緩地道，&ldquo我永遠不會做你希望我做的事。
&rdquo說完，便以令人猝不及防的速度舉起佩刀，向自己的胸口猛地刺了下去。
噗的一聲悶響，冰冷的刀鋒深深地刺進了肉體，有一股熱流濺在手上。
衛律一個箭步沖上來一把抱住他，氣急敗壞地吼道：&ldquo急什麼？我說過要你死嗎？來人！快！召巫醫&hellip&hellip快召大巫&hellip&hellip騎我的馬去&hellip&hellip&rdquo 衛律後半句是用胡語對他的侍衛說的，奇怪的是，那&ldquo大巫&rdquo一詞，蘇武聽得明明白白，發音居然和漢語一樣。
他心裡一陣厭惡，隻想大喊：不要讓那些肮髒的巫術碰我！ 但他隻是張了張嘴，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一陣空前的劇痛迅速襲來，衛律的吼叫聲和營帳内的混亂離他越來越遠，他的眼皮慢慢合上，眼前最後一絲光亮也消失了。
◇◇◇◇ 極度的痛楚消失了，他的身心進入了一種甯靜無比的狀态。
沒有疼痛，沒有煩憂，他感到身心脫離了世間所有的束縛，輕松而安詳。
他懸浮在所有人的頭頂，平靜地看着底下那具毫無知覺的身體，胸口插着一把短刀，衣衫被鮮血染紅了一大片。
他知道那是自己，可現在就像看着一具别人的身體，既不恐懼，也不悲傷。
這就是死亡嗎？ 倒也不壞。
昏黃搖曳的羊油燈下，人們圍着自己的屍體忙忙碌碌，有胡卒進進出出叫人，使團的一些小吏在啜泣，還有人在周圍竊竊私語，那些聲音，仿佛隔着一層透明的屏障，遙遠而隔膜。
衛律半跪在地上，伸手搭那具屍體的脈搏，過了一會兒，忽然焦躁起來，回頭朝鬧哄哄的人群怒吼了一聲，衆人一下安靜了下來。
真是個奇怪的人。
現在死的，不是一個他本來就讨厭的人嗎？從第一次見面以來，他就冷嘲熱諷，處處刁難自己，現在看到自己死于非命，他應該高興啊，焦躁什麼呢？ ◇◇◇◇ 胡巫終于來了，是一個身着黑色長袍，以黑紗蒙面的人，腰系一條五色彩帶，頭發上斜插着三根鳥羽。
胡巫一進營帳，帳中所有匈奴人包括衛律都立刻躬身退到一邊，讓開一條道來，顯然，這胡巫在此地有着極高的威望。
胡巫徑直走到那具屍體旁邊，蹲下來伸指探了探那屍體的鼻息，又拿起屍體的一隻手搭脈。
衛律問了那胡巫幾句，那胡巫不答，隻拿出一把小刀，熟練地割開那屍身傷處周圍的衣物。
衛律忙命人在帳中添幾盞燈，不料那胡巫隻看了一會兒，便歎了口氣，搖了搖頭站起來。
衛律焦急地對那胡巫說了幾句話，似乎是在懇求。
胡巫先是搖頭，後來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猶豫了一下，複又蹲下身去，伸手取下插在頭上的一根羽毛，放到那屍體鼻下，仔細看着，忽然目光一動，站起來快速地指揮衆人做事：在屍身旁的地上挖一個大坑，運來幹燥的白羊糞，在坑中生起火來。
那胡巫小心地調節坑中的火勢，将幹羊糞蓋上，讓坑中的煴火慢慢燃着，又拿來幾根結實的木條，架在那大坑上，命人小心地将那具屍身面下背上平放于木架上&hellip&hellip 這胡巫在幹什麼？ 救他嗎？ 何必呢？生是如此疲憊的事，他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他輕飄飄地升起，進入了一個黑暗無邊的隧道。
然而他并不感到恐懼，相反，在這無盡的黑暗中，他竟感到了從未有過的靜谧和愉悅&hellip&hellip 在這前所未有的甯靜裡，生前千萬往事，突然一起湧進他的腦海。
&hellip&hellip他的元兒，剛剛會走路，搖搖擺擺張着小胳膊向他撲來。
&hellip&hellip昆明池，淩波殿，皇帝說：朕要你去一個很遠的地方&hellip&hellip &hellip&hellip妻整理着他的衣物，憂心忡忡地道：那裡遠嗎？你要多久才能回來？ &hellip&hellip石渠閣中，太史令沉思着道：他似乎特别關注跟商朝有關的典籍&hellip&hellip 無數事情，從久遠的過去到現在&mdash&mdash甚至有些他以為自己早已忘卻的細微瑣事，頃刻間同時呈現。
那不是一眼瞥見無數片段景象，而是同時看到無數事件發生的整個過程！多麼神奇的感覺！在生前，就算回憶，難道不是一件結束才能想另一件嗎？ 也許人在活着的時候，隻能亦步亦趨跟着時間的腳步前進，隻有死後，才能獲得如此超然的自由，高居于時間之上，俯瞰一切吧。
時間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東西呢？ ◇◇◇◇ 衛律精疲力竭地走出穹廬，掃視了漢使團衆人一眼，最後目光落在張勝身上。
&ldquo張副使，&rdquo衛律慢慢踱到張勝面前，道，&ldquo現在輪到我們好好談一談了。
你今天可給我添了足夠多的麻煩！你說，我該拿你怎麼辦呢？&rdquo 張勝渾身一顫，後退着道：&ldquo不！你不能&hellip&hellip你、你敢碰我一根毫毛，陛下不會放過你的！&rdquo &ldquo我不能？哈！&rdquo衛律冷笑一聲，道，&ldquo你不妨試試看！拿你們皇帝來威脅我？我全家上下三十餘口都已經被他殺光了！告訴你，你現在不幸落在了這世上最不怕得罪漢朝皇帝的人的手裡，他已經沒什麼東西可以失去了！所以，你最好收起一切幻想，好好合作。
否則，我保證你會後悔活在這個世界上！&rdquo 衛律的目光如刀鋒一般，裡面有一種深深的寒意，以緻張勝竟看得恍惚中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
衛律手一揮，立刻就有兩名侍衛一左一右執住張勝押了下去。
張勝這才醒過神來，驚恐地掙紮道：&ldquo不，你不能這麼做！我是大漢使節！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你不能&hellip&hellip&rdquo 兩名侍衛押着張勝向遠處丁零王的營帳走去，張勝的叫聲越來越遠，最後終于消失。
衛律指着使團剩餘的人，向自己的近侍下令道：&ldquo把我的親兵都調過來，加派人手，把這幫漢人全數關押起來，一個也不能讓他們跑掉！&rdquo ◇◇◇◇ 丁零王的大帳中，火盆裡的炭火熊熊燃燒着，旁邊擺着一把鍘馬料用的鍘刀，顯然剛剛磨光，在火光的映照下，明晃晃的刀刃一亮一亮，顯得異常鋒利。
衛律道：&ldquo張副使，你的老朋友虞常可已經什麼都招了，不過，我想要你的親供。
&rdquo 幾名匈奴侍衛上前架起張勝，将他拖到鍘刀旁。
張勝掙紮着叫道：&ldquo放開我！放開我！你們要幹什麼？&rdquo 衛律道：&ldquo你是左撇子嗎？&rdquo 張勝臉上顯出驚恐之色，道：&ldquo你、你想幹什麼？&rdquo 衛律歎了口氣，道：&ldquo我想留着你的舌頭答話，又想留着你的手寫供詞，那就隻能打你暫時用不着的那隻手的主意了。
你不是左撇子吧？好，那就行。
&rdquo 說着手一揮，兩名侍衛立刻強拽着張勝的左手放到鍘刀下。
張勝拼命掙紮着要往回縮手，卻被按着死活動彈不得，急道：&ldquo不、不要&hellip&hellip&rdquo 衛律走過來，輕輕彈了彈閃亮的刀刃，溫和地道：&ldquo你見過這裡鍘草料嗎？牧人都知道，鍘草料的訣竅是，越短越好。
&lsquo寸草鍘三刀，不喂料也長膘&rsquo。
所以，我們會從手指開始&mdash&mdash别怕，很短的，一點一點地來，直到你願意招供為止。
這是一個簡單方便的好辦法。
看着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地失去，那種感覺是很奇妙的。
一般最多到手腕，都願意招了，也有體質強壯的，能挺到臂肘，總之很有效。
哪像你們的廷尉府，大動幹戈幾天幾夜，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還是得不到想要的東西！好了，你自己決定吧，是現在就招呢，還是等短上一截再招？&rdquo 張勝冷汗涔涔，道：&ldquo不，你、你殺了我吧&hellip&hellip&rdquo 衛律道：&ldquo不要左手？那左腳也行，或者右腳？随你選。
怎麼樣，想好了沒有？&rdquo說着手摸着鍘刀刀柄，忽地一緊，作勢欲按下。
張勝大叫起來：&ldquo不！&rdquo 衛律的嘴角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道：&ldquo怎麼？&rdquo 張勝的表情幾
&rdquo 張勝恨恨地道：&ldquo這種事能明言嗎？一個做臣子的，居然敢和當今天子争一個女人！說出去很光彩嗎？&rdquo 一句話，讓蘇武頓時覺得自己真的像個十足的傻瓜。
昏昏沉沉之中，又覺得有些地方似乎出錯了，可又說不清楚究竟是哪裡。
&ldquo這麼大的事，你&hellip&hellip&rdquo他想說你怎麼不跟我商量，然而話未出口便咽了回去&mdash&mdash自己難道還有資格問這話嗎？ &ldquo&hellip&hellip可、可是，要殺衛律，&rdquo他吃力地道，&ldquo談何容易？他在這裡位高權重，一旦遇刺，匈奴人豈會不知與我們有關？你貿然行事，我們這麼多人，怎麼全身而退？&rdquo 張勝不耐煩地道：&ldquo我們商量好了，兵分兩路，虞常他們刺殺衛律，缑王去劫持大阏氏&mdash&mdash缑王就是渾邪王的外甥，三年前跟着浞野侯失陷在此，他母親舅父都在漢，所以一直有心歸漢，想立奇功以明志。
這些天機會來了，單于出獵，把精兵都帶走了，單于庭就留下些女人孩子。
一旦事成，我們以大阏氏為人質，誰敢輕舉妄動？&rdquo &ldquo什麼？你們還打算&hellip&hellip劫持單于的母親？！&rdquo蘇武隻覺得頭皮發麻，事情就像一匹脫缰的野馬，遠遠超出了他這個平庸的小人物所能掌握的範圍，&ldquo那現在呢？外面是怎麼回事？他們發現了？&rdquo 張勝一跺腳道：&ldquo暗殺失手了，虞常已被生擒。
那幫笨蛋，連幾個死士都不會選！選了個怕死鬼在裡面，連夜去通風報信，反叫那些留守的貴族子弟先發制人&hellip&hellip唉！隻怕不久就會追查到我們身上！快走吧，我們現在趁亂改裝潛行，也許還有一絲機會&hellip&hellip&rdquo 原來如此。
蘇武忽然覺得一切是那麼可笑。
為了一件自己都不知道的任務，他千裡迢迢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而等他知道的時候，一切又都已經結束了。
那他算是來幹什麼的呢？ 不過到這個時候，他反而前所未有地清醒。
&ldquo走？&rdquo蘇武道，&ldquo匈奴鐵騎追上我們，用得了多少時間？！就算走得了我們兩個，那使團其他人呢？我是不聰明，可還不至于笨到那個份上！眼下這種情勢，一走了之豈不正落人口實，給匈奴以啟釁開戰的理由？&rdquo 張勝煩躁地道：&ldquo那怎麼辦？總不能就這麼坐以待斃吧。
&rdquo 蘇武搖搖頭，伸手拔出腰間的佩刀。
張勝臉色一變，跳起來一把抓住他的手，道：&ldquo你要幹什麼？&rdquo 蘇武道：&ldquo我要幹什麼你還不明白？走不了，便隻能死！難道非要到喪盡自己的尊嚴、也侮辱了我們國家的時候再死嗎？&rdquo 張勝臉上掠過一絲不安，聲音也低了下來，道：&ldquo是我連累了大人，但事情未必就&hellip&hellip不可收拾。
再說大人與此事無關，真到了那一刻，大人、大人隻說不知道&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知道？&rdquo蘇武忍無可忍地道，&ldquo你是副使我是正使，這麼大的事，我說不知道誰信？你松手！趁着我現在還有死的自由&hellip&hellip&rdquo 張勝不松手：&ldquo隻要事情沒到絕境，就還有一絲希望！大人何必如此？&rdquo 蘇武怒道：&ldquo真到了絕境還來得及嗎？！這種事，怕死就不要做，做了就别怕死！别給自己找苟且的借口！給我松手！&rdquo 張勝隻得向帳外叫道：&ldquo來人！快來人！&rdquo常惠、徐聖等使團屬吏聞聲而入，見狀大吃一驚，忙七手八腳地抱住蘇武。
蘇武道：&ldquo你不想死，别拖着我苟活！我是正使，代表國家，我不能受辱！松手！&rdquo 張勝道：&ldquo如果大人引刀一快，那才真是什麼都說不清了&hellip&hellip&rdquo &ldquo是啊，活着多好，&rdquo正在這亂成一團的時候，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響了起來，&ldquo一死，就什麼都沒了。
&rdquo 随着話語，衛律在一群侍衛的簇擁下緩步走進營帳。
&ldquo都在這兒了，&rdquo衛律掃視了帳中衆人一眼，點點頭道，&ldquo不錯，很好。
&rdquo 哐的一聲，衛律把一張空弩扔到張勝腳下，指着弩機上的刻字道：&ldquo&lsquo尚&mdash&mdash方&mdash&mdash造&rsquo！這世上好像隻有一個尚方吧。
張副使，你能解釋一下這東西為什麼會跑到匈奴來嗎？&rdquo 張勝退後一步，道：&ldquo不，我、我不知道&hellip&hellip&rdquo &ldquo你不知道？&rdquo衛律走到衣箱旁，踢了踢地上的胡服，道，&ldquo啧啧，退路都想好了，你不知道？張勝，你什麼都知道，唯獨忘了一件事：能用金帛收買的，還能叫死士？好了，廢話少說。
我想，你們心裡也有數，這種事若放在漢朝，若是一班匈奴使節裡有人涉嫌謀殺一位諸侯王、綁架你們太後，你們皇帝能讓他活着回去？現在，我要告訴你們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好消息。
壞消息是，我們單于剛剛聞訊已緊急趕回來了，得知你們的圖謀，他很憤怒；好消息是，經過在下極力勸說，他願意給你們一個機會，讓你們當面解釋一下。
好好把握吧，如果你們的表現讓單于滿意，也許能獲得赦免&mdash&mdash你們應該知道怎麼做。
&rdquo 張勝嗫嚅着道：&ldquo不、不，事情跟我們沒&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丁零王。
&rdquo蘇武緩緩地道，&ldquo我永遠不會做你希望我做的事。
&rdquo說完，便以令人猝不及防的速度舉起佩刀，向自己的胸口猛地刺了下去。
噗的一聲悶響，冰冷的刀鋒深深地刺進了肉體，有一股熱流濺在手上。
衛律一個箭步沖上來一把抱住他，氣急敗壞地吼道：&ldquo急什麼？我說過要你死嗎？來人！快！召巫醫&hellip&hellip快召大巫&hellip&hellip騎我的馬去&hellip&hellip&rdquo 衛律後半句是用胡語對他的侍衛說的，奇怪的是，那&ldquo大巫&rdquo一詞，蘇武聽得明明白白，發音居然和漢語一樣。
他心裡一陣厭惡，隻想大喊：不要讓那些肮髒的巫術碰我！ 但他隻是張了張嘴，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一陣空前的劇痛迅速襲來，衛律的吼叫聲和營帳内的混亂離他越來越遠，他的眼皮慢慢合上，眼前最後一絲光亮也消失了。
◇◇◇◇ 極度的痛楚消失了，他的身心進入了一種甯靜無比的狀态。
沒有疼痛，沒有煩憂，他感到身心脫離了世間所有的束縛，輕松而安詳。
他懸浮在所有人的頭頂，平靜地看着底下那具毫無知覺的身體，胸口插着一把短刀，衣衫被鮮血染紅了一大片。
他知道那是自己，可現在就像看着一具别人的身體，既不恐懼，也不悲傷。
這就是死亡嗎？ 倒也不壞。
昏黃搖曳的羊油燈下，人們圍着自己的屍體忙忙碌碌，有胡卒進進出出叫人，使團的一些小吏在啜泣，還有人在周圍竊竊私語，那些聲音，仿佛隔着一層透明的屏障，遙遠而隔膜。
衛律半跪在地上，伸手搭那具屍體的脈搏，過了一會兒，忽然焦躁起來，回頭朝鬧哄哄的人群怒吼了一聲，衆人一下安靜了下來。
真是個奇怪的人。
現在死的，不是一個他本來就讨厭的人嗎？從第一次見面以來，他就冷嘲熱諷，處處刁難自己，現在看到自己死于非命，他應該高興啊，焦躁什麼呢？ ◇◇◇◇ 胡巫終于來了，是一個身着黑色長袍，以黑紗蒙面的人，腰系一條五色彩帶，頭發上斜插着三根鳥羽。
胡巫一進營帳，帳中所有匈奴人包括衛律都立刻躬身退到一邊，讓開一條道來，顯然，這胡巫在此地有着極高的威望。
胡巫徑直走到那具屍體旁邊，蹲下來伸指探了探那屍體的鼻息，又拿起屍體的一隻手搭脈。
衛律問了那胡巫幾句，那胡巫不答，隻拿出一把小刀，熟練地割開那屍身傷處周圍的衣物。
衛律忙命人在帳中添幾盞燈，不料那胡巫隻看了一會兒，便歎了口氣，搖了搖頭站起來。
衛律焦急地對那胡巫說了幾句話，似乎是在懇求。
胡巫先是搖頭，後來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猶豫了一下，複又蹲下身去，伸手取下插在頭上的一根羽毛，放到那屍體鼻下，仔細看着，忽然目光一動，站起來快速地指揮衆人做事：在屍身旁的地上挖一個大坑，運來幹燥的白羊糞，在坑中生起火來。
那胡巫小心地調節坑中的火勢，将幹羊糞蓋上，讓坑中的煴火慢慢燃着，又拿來幾根結實的木條，架在那大坑上，命人小心地将那具屍身面下背上平放于木架上&hellip&hellip 這胡巫在幹什麼？ 救他嗎？ 何必呢？生是如此疲憊的事，他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他輕飄飄地升起，進入了一個黑暗無邊的隧道。
然而他并不感到恐懼，相反，在這無盡的黑暗中，他竟感到了從未有過的靜谧和愉悅&hellip&hellip 在這前所未有的甯靜裡，生前千萬往事，突然一起湧進他的腦海。
&hellip&hellip他的元兒，剛剛會走路，搖搖擺擺張着小胳膊向他撲來。
&hellip&hellip昆明池，淩波殿，皇帝說：朕要你去一個很遠的地方&hellip&hellip &hellip&hellip妻整理着他的衣物，憂心忡忡地道：那裡遠嗎？你要多久才能回來？ &hellip&hellip石渠閣中，太史令沉思着道：他似乎特别關注跟商朝有關的典籍&hellip&hellip 無數事情，從久遠的過去到現在&mdash&mdash甚至有些他以為自己早已忘卻的細微瑣事，頃刻間同時呈現。
那不是一眼瞥見無數片段景象，而是同時看到無數事件發生的整個過程！多麼神奇的感覺！在生前，就算回憶，難道不是一件結束才能想另一件嗎？ 也許人在活着的時候，隻能亦步亦趨跟着時間的腳步前進，隻有死後，才能獲得如此超然的自由，高居于時間之上，俯瞰一切吧。
時間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東西呢？ ◇◇◇◇ 衛律精疲力竭地走出穹廬，掃視了漢使團衆人一眼，最後目光落在張勝身上。
&ldquo張副使，&rdquo衛律慢慢踱到張勝面前，道，&ldquo現在輪到我們好好談一談了。
你今天可給我添了足夠多的麻煩！你說，我該拿你怎麼辦呢？&rdquo 張勝渾身一顫，後退着道：&ldquo不！你不能&hellip&hellip你、你敢碰我一根毫毛，陛下不會放過你的！&rdquo &ldquo我不能？哈！&rdquo衛律冷笑一聲，道，&ldquo你不妨試試看！拿你們皇帝來威脅我？我全家上下三十餘口都已經被他殺光了！告訴你，你現在不幸落在了這世上最不怕得罪漢朝皇帝的人的手裡，他已經沒什麼東西可以失去了！所以，你最好收起一切幻想，好好合作。
否則，我保證你會後悔活在這個世界上！&rdquo 衛律的目光如刀鋒一般，裡面有一種深深的寒意，以緻張勝竟看得恍惚中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
衛律手一揮，立刻就有兩名侍衛一左一右執住張勝押了下去。
張勝這才醒過神來，驚恐地掙紮道：&ldquo不，你不能這麼做！我是大漢使節！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你不能&hellip&hellip&rdquo 兩名侍衛押着張勝向遠處丁零王的營帳走去，張勝的叫聲越來越遠，最後終于消失。
衛律指着使團剩餘的人，向自己的近侍下令道：&ldquo把我的親兵都調過來，加派人手，把這幫漢人全數關押起來，一個也不能讓他們跑掉！&rdquo ◇◇◇◇ 丁零王的大帳中，火盆裡的炭火熊熊燃燒着，旁邊擺着一把鍘馬料用的鍘刀，顯然剛剛磨光，在火光的映照下，明晃晃的刀刃一亮一亮，顯得異常鋒利。
衛律道：&ldquo張副使，你的老朋友虞常可已經什麼都招了，不過，我想要你的親供。
&rdquo 幾名匈奴侍衛上前架起張勝，将他拖到鍘刀旁。
張勝掙紮着叫道：&ldquo放開我！放開我！你們要幹什麼？&rdquo 衛律道：&ldquo你是左撇子嗎？&rdquo 張勝臉上顯出驚恐之色，道：&ldquo你、你想幹什麼？&rdquo 衛律歎了口氣，道：&ldquo我想留着你的舌頭答話，又想留着你的手寫供詞，那就隻能打你暫時用不着的那隻手的主意了。
你不是左撇子吧？好，那就行。
&rdquo 說着手一揮，兩名侍衛立刻強拽着張勝的左手放到鍘刀下。
張勝拼命掙紮着要往回縮手，卻被按着死活動彈不得，急道：&ldquo不、不要&hellip&hellip&rdquo 衛律走過來，輕輕彈了彈閃亮的刀刃，溫和地道：&ldquo你見過這裡鍘草料嗎？牧人都知道，鍘草料的訣竅是，越短越好。
&lsquo寸草鍘三刀，不喂料也長膘&rsquo。
所以，我們會從手指開始&mdash&mdash别怕，很短的，一點一點地來，直到你願意招供為止。
這是一個簡單方便的好辦法。
看着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地失去，那種感覺是很奇妙的。
一般最多到手腕，都願意招了，也有體質強壯的，能挺到臂肘，總之很有效。
哪像你們的廷尉府，大動幹戈幾天幾夜，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還是得不到想要的東西！好了，你自己決定吧，是現在就招呢，還是等短上一截再招？&rdquo 張勝冷汗涔涔，道：&ldquo不，你、你殺了我吧&hellip&hellip&rdquo 衛律道：&ldquo不要左手？那左腳也行，或者右腳？随你選。
怎麼樣，想好了沒有？&rdquo說着手摸着鍘刀刀柄，忽地一緊，作勢欲按下。
張勝大叫起來：&ldquo不！&rdquo 衛律的嘴角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道：&ldquo怎麼？&rdquo 張勝的表情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