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使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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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而不長。

     飾新宮以延貯兮, 泯不歸乎故鄉。

     慘郁郁其蕪穢兮, 隐處幽而懷傷。

     釋輿馬于山椒兮, 奄修夜之不陽&hellip&hellip 略帶哀婉的歌聲彌漫在漠漠的春雨裡,在高大的殿宇中若有若無地飄蕩,令人徒增一種孤獨傷感的意味。

     蘇武沒空去細細體味那缥缈的歌聲,隻注意到眼前那些奇怪的東西: 一襲嶄新的雲紋錦袍疊得整整齊齊,袍服上放着一頂鹖尾武冠。

    旁邊是一隻漆盤,盤中盛着一枚銀制官印,一丈七尺的三彩青绶盤繞在锃亮的銀印四周。

     他跪在地上,看着眼前這一堆東西,又擡頭看看皇帝,迷惑不解。

     &ldquo從現在起,朕加封你為左中郎将,佩二千石印绶。

    &rdquo皇帝道。

     嗡的一聲,他腦子裡一陣眩暈。

     錯了!一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皇帝弄錯人了,或者内侍傳錯人了。

     一時之間,他心裡來來去去閃過無數念頭,唯一沒有的,就是升遷的狂喜。

     因為他知道,這種事絕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

     &ldquo你大概在想,朕一定是弄錯了。

    &rdquo皇帝盯着他,低聲道,&ldquo不,沒錯,朕封的就是你,栘中廄監&mdash&mdash蘇武。

    &rdquo 什麼?! 真的是他? 為什麼? 他離開未央宮已經十年了,他幾乎懷疑皇帝是否還記得這麼一個當年侍奉左右默默無聞的中郎。

    如今突然之間被召回來,就為了擢升他為宮中人人豔羨的中郎将?宮裡那麼多人,有戰功的、有能力的、會逢迎的、精算計的&hellip&hellip不計其數,為什麼獨獨是他? 為了獎勵他馬養得好? 不是他瘋了,就是皇帝瘋了! &ldquo你不必因這意外的超擢感到疑懼。

    &rdquo皇帝銳利的目光像是能看到他心裡去,做了一個手勢,左右侍從依命退下。

     皇帝緩緩地,用一種低沉而鄭重的聲音道:&ldquo因為這是一樁交易&mdash&mdash升你為中郎将,是要你辦件事。

    朕要你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做一件事情。

    事情也許很容易,也許很難,朕也不知道。

    你可以選擇接受或拒絕。

    放心,不管是什麼選擇,朕絕不會為難你&hellip&hellip&rdquo 蘇武驚愕地看着皇帝。

    皇帝今天說的話,怎麼聽起來那麼古怪? 一件東西被皇帝輕輕放在官服上。

     那是一根長長的竹竿,一端系着白旄。

     漢使旌節! 皇帝要他做使節? 朕要你去一個很遠的地方&hellip&hellip 他忽然明白了! &ldquo陛下是說&hellip&hellip&rdquo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擡起頭來,努力說出了那個詞,&ldquo匈奴?&rdquo &ldquo正是。

    &rdquo皇帝注視着他,點點頭。

     他恍然大悟:這就是他這個栘園廄監無緣無故平步青雲的真正原因&mdash&mdash二千石的高官厚祿,換他一條命! 從元封年間的路充國以來,幾乎每任漢使都是有去無歸,被扣為人質。

     那邊态度強硬,堅持隻承認俸祿是二千石以上的官員的漢使資格。

    然而官至二千石,誰還願意将自己尊貴的性命扔到那種蠻荒之地去?于是就有了把普通郎官加封為二千石高官派遣去匈奴的慣例。

    這幾年邊事不斷,戰況激烈,即使是升遷無望的郎官,願意受命出使的也越來越少,甚至重金懸賞也應者寥寥。

     他淡淡一笑,伸手拿起那漢節。

     這就是他的命運&mdash&mdash永遠不要指望有什麼罕見的好事從天而降,碰巧落到自己頭上。

    像他這樣的小人物,必須有自知之明,自己唯一的價值,隻是可以作為一枚被犧牲的微不足道的棋子罷了。

     不過,即使知道這一點,他也不會心存怨念。

    以他眼前的境遇,再壞又能壞到哪裡去呢?無聊的生活,沉悶的工作,過一天就知道一生。

    他本來就對這一切感到厭煩了,生活中任何超出常規的改變,他都是樂見的。

     也許皇帝正是看出這一點,才想到找他來做漢使的吧? 皇帝的手按住了他拿起的漢節。

     &ldquo且慢,&rdquo皇帝道,&ldquo你是否知道,朕要你去幹什麼?&rdquo 他詫異地擡頭。

    這還需要問? 皇帝道:&ldquo你認為朕是叫你去送死?&rdquo 他垂首不語。

     皇帝冷冷一笑:&ldquo如果那樣想的話,你就太小看你自己了!&rdquo 小看?他又有什麼值得别人高看的地方呢?他垂下眼睑,道:&ldquo臣不敢。

    &rdquo &ldquo你現在對于朕,有遠比送死更大的價值。

    &rdquo皇帝說着,啪地扔過來一卷木牍,&ldquo有兩件事,你必須清楚:第一,從現在開始,那邊不會再扣押漢使了。

    你看看這個&mdash&mdash&rdquo 蘇武詫異地看看那木牍,又看看皇帝,小心地拾起那卷木牍打開,觸目即見卷首上書:&ldquo匈奴大單于敬問漢皇帝無恙&hellip&hellip&rdquo不由得吃了一驚,擡頭向皇帝看去。

     &ldquo是國書,今天剛到的。

    &rdquo皇帝道,&ldquo以往擡頭都是&lsquo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rsquo,用一尺二寸的簡牍。

    這一次卻恢複了文帝朝舊制,一尺一寸牍,用詞也恢複了舊稱。

    知道為什麼嗎?呴犁湖單于死了,現在即位的是他的異母弟左大都尉。

    五年時間死了三任單于,每一任單于都有許多兄弟子侄,蠻夷之人無宗法禮儀,有實力就能當頭領,想争奪單于寶座的大有人在。

    所以現在這位新單于怕朕乘他立足未穩,給他來個裡外夾攻,便釋放了以前扣押的所有漢使,借此對我朝示好。

    &rdquo 蘇武恍然大悟。

    匆匆将那簡牍浏覽一遍,果見文中辭氣謙卑,居然有&ldquo漢天子,我丈人行也&rdquo、&ldquo我兒子,安敢望漢天子&rdquo等語,心下暗暗舒了一口氣。

    匈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連年攻伐,居然有如此态度的一天。

    随之心中又茫然起來,如果是這樣,皇帝何必選自己做漢使呢? &ldquo你也許在奇怪,既然如此,眼前這個漢使,誰不能做?何必非選你呢?&rdquo皇帝道,&ldquo這就是朕要說的第二件事。

    朕要你到那邊去,不是為了跟那邊禮尚往來&mdash&mdash這種官面文章誰都能做,朕是要你借着使節的身份,去做一件特殊的事&mdash&mdash找一件東西。

    &rdquo 找東西?蘇武愣住了。

     皇帝深吸了一口氣,聲音開始變得有些猶疑起來:&ldquo這幾年,宮裡發生了一些事,你可能不太清楚,大概也不會相信,但它确實發生了&hellip&hellip四年前,柏梁台大火,你還有印象吧?就是在那場大火中,有一件東西,一件很重要的東西&hellip&hellip不見了。

    朕不知道它是否還在世上,但如果在,就一定是在匈奴&hellip&hellip&rdquo 皇帝的話很亂,蘇武聽得一頭霧水,道:&ldquo陛下,臣&hellip&hellip不太明白。

    &rdquo 皇帝也像是感到了自己的話有些沒頭緒,便停了下來,手按着前額,像是努力要理清一條思路。

    &ldquo你先起來,讓朕好好想想。

    &rdquo皇帝揮了揮手,緩步向殿外走去,在殿門口的玉階上站定,向遠處眺望着。

    蘇武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隻見茫茫雨絲中,昆明池邊站着兩尊石人。

     許久,皇帝忽地一頓足,像是下定決心道:&ldquo罷了,還是從頭說起吧。

    &rdquo皇帝向那兩尊石人一指,&ldquo你知道,那是為誰造的嗎?&rdquo 那不是牽牛和織女嗎?放在那裡好多年了。

    為誰造的?好像是&hellip&hellip是&hellip&hellip 靈波殿裡寂靜一片。

    一陣微風吹來,風裡混合着殿柱所散發出的桂木香味,還夾雜着幾絲飄灑的春雨。

    遠處歌伎的歌聲,也像那絲絲春雨,缥缥缈缈,若斷若續: &hellip&hellip去彼昭昭, 就冥冥兮, 既下新宮, 不複故庭兮。

     嗚呼哀哉, 想魂靈兮&hellip&hellip 歌聲一唱三歎,終于漸漸低了下去,最後完全消失,一切歸于徹底的甯靜。

     猛然間,蘇武腦中靈光一閃。

     李夫人! ◇◇◇◇ 是的,你猜對了,是李夫人,那個世間獨一無二的女子。

     牽牛與織女相隔的,不過是一條淺淺的河漢,我與李妍相隔的,卻是陰陽的界限。

     回想起來,當年的一切依然曆曆在目,如在眼前。

     那天在長公主府上,她二哥延年唱她&ldquo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rdquo,我還以為是故作驚人之語,及至見到她本人,我才知道那形容得簡直太貼切了。

    這世上再也找不到那樣一雙眼睛了,顧盼之間,真能把世間一切化為齑粉。

     并不是說她的眼中有很多内容,恰恰相反,她是我所見過的唯一一個看着我時眼睛裡幹幹淨淨的女人,這正是我對她恩寵殊異的原因,隻是許多人不明白這一點。

     記得那次我随手從她頭上取了根發簪搔了搔頭皮,結果第二天後宮的女人們全去買來玉簪插上,以緻長安玉價一夜暴漲。

    真是可笑,我愛的難道是那根玉簪嗎? 阿妍是個獨特的女人,從不為自己要求什麼,我也就忽視了。

    我以為以後早晚會有機會的,卻沒想到死亡會來得那麼快,把我心中的默許化作了永遠的遺憾。

    而她在生命即将走到盡頭的時候,卻突然害怕失去我的寵愛了。

    為了讓我記住她最美的時候,說什麼也不讓我看到她的容貌。

    那時她氣息奄奄,太醫說她再也經不起任何刺激了,我不忍給她帶來傷害,便依了她,卻因此留下了無盡的憾恨。

     在她死後,這憾恨如附骨之蛆,時時咬噬着我的内心。

    從未央宮椒房殿的畫像,到這昆明池畔的牽牛織女石像,處處都在提醒着我,那個曾經存在過的獨一無二的女人。

     我再也見不到她了,這就是我痛苦的來源。

     我擁有這世上最大的權力,我能使河水斷流,我能将山川夷平,我能讓千萬人活着或死去&mdash&mdash隻要我願意。

    可我為什麼就不能主宰我心愛的人的生命?為什麼就不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 我一生順暢,沒有達不到的目的,沒有辦不成的事,我痛恨這種無能為力的狀态! 我也知道死者不能複生,知道我的企望不切實際,但又感到自己的要求并不奢侈,我隻求再看阿妍一眼&mdash&mdash哪怕就一眼,不是死氣沉沉的畫像,而是真真實實有血有肉的阿妍,以彌補她臨終前我沒能看到她的容貌的遺憾。

     我渴望發生奇迹,我要用帝王的權勢制造奇迹! 我開始發布榜文,重金懸賞,許下令人咋舌的高官厚祿,隻求找到一位能讓我與阿妍再見一面的奇人。

     然後,你知道,我找到了,那就是少翁,一個方士。

    我封他做了文成将軍。

     我知道,外面不知有多少人在竊笑非議。

    自古以來,還從來沒有一個帝王昏聩到封一名方士做将軍。

    但是,那天夜晚,他在甘泉宮通天台施術,真的、真的招來了阿妍的魂魄! 天哪,這就夠了! 不要說封個将軍,就是封王封侯,又怎麼樣?自古以來,世上的王侯将相有多少?真正會招魂術的高人有幾個? &hellip&hellip 雨絲漸漸變得綿密起來。

    皇帝停下一會兒,扶着玉杖微微籲了口氣,因為激動而加速的呼吸才漸漸緩和下來。

     昆明池的池水卻開始不安地攪動起來,雨打風激,水中那巨大的石鲸的首尾看起來像在微微擺動,給人一種變成了活物的錯覺。

    放眼遠眺,長安萬間宮阙,都已隐遁在白茫茫的雨幕之後,隻有巍然高聳的豫章台,還在層層雨霧中時隐時現,仿佛淩空出現的蜃景。

     眼前的景物,和皇帝說的故事一樣不真實。

     &ldquo陛下,&rdquo蘇武忍不住道,&ldquo方士之術,十九欺妄。

    招魂引鬼、神靈附體之事,實不足信&hellip&hellip&rdquo話未說完,蘇武猛地住口。

     今天自己是昏了頭了嗎? 皇帝好巫,最忌臣下诋毀方術,連以直言敢谏聞名的汲黯都不曾在這種事上與皇帝争論,何況此事還關系着皇帝最挂念的李夫人。

    自己算什麼人?居然說出這麼不知趣的話!他不由得心中有些後悔。

     &ldquo放肆!&rdquo果然,皇帝一頓手中的玉杖,怒道,&ldquo是真是假朕看不出來?沒有親曆過的事,就不要妄下斷語!你沒見到阿妍,可朕見到了。

    不是降神,也不是附體,就是招來了阿妍本人!實實在在,絕無虛妄!朕看着她在帷帳裡來回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