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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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新在家裡休息了一天,到了蕙回門的日子他又到周家去幫忙。

    覺民勸他在家裡多休養幾天不要出街,更不要出去應酬,但是他不肯聽從。

    他很早就到周家去了,而且極力裝出精神很好的樣子。

    周伯濤在那裡忙得沒有辦法,做事情找不到頭緒,正在發脾氣罵仆人,看見覺新來,氣也平了,把許多事情都交給覺新去辦,自己抽身溜開了。

     覺新勉強支持着辦理那些瑣碎的事情。

    這一天比過禮的日子更熱鬧。

    客人不斷地來,大廳上擺滿了轎子。

    覺新也隻得跟着周伯濤去應酬。

    他看見枚少爺穿着長袖寬袍拘束地移動腳步,紅着臉作揖打恭的樣子,心裡也有點難過。

    洋琴的聲音吵鬧地送入他的耳朵,瞎子唱得更起勁了。

     蕙終于回來了。

    他沒有機會同她見面談話。

    她被姊妹們和别的女眷包圍着。

    他也不得不去陪鄭家姑少爺談一些無關痛癢的閑話。

    後來在行禮的時候,外面吹着唢呐,蕙穿着粉紅緞子繡花的衣裙,頭上戴滿珠翠,垂着珍珠流蘇,由伴娘攙扶出來,同新郎立在一起,先拜了祖宗,又拜周老太太、周伯濤夫婦、徐氏、周氏等等,都是行的大禮。

    後來到了覺新的輪值,他也隻得進堂屋去陪着他們跪拜。

    他跟他們斜對着磕了頭。

    他每次立起來總忍不住要偷偷地看她一眼。

    她的粉臉被下垂的珠串遮蔽了,使他看不見她的表情。

    隻有那張特别寬大的四方臉和一嘴突出的牙齒在他的眼前晃動。

    隻有這短短的幾瞥。

    她就跟他分開了。

    他依舊置身在吵鬧的賀客中間。

    他雖然同他們在一起談笑,但是他的心卻總放在一個人的身上。

    他多看鄭家姑少爺一眼,便多替蕙擔心而且不平。

    他心裡非常不舒服。

    在這人叢中,他連一個可以了解他、聽他談一兩句真心話的人也找不到。

    覺民雖然也到周家來過,但是這個年輕人行過禮以後便借故走了。

    覺新因此更覺得寂寞。

     傍晚在席上客人劃拳喝酒十分起勁,覺新也跟着他們喝酒。

    他一杯一杯地喝下去,不知道節制。

    他當時隻覺喝得痛快,後來席終客人陸續散去以後,他才覺得自己支持不住了,連忙告辭回家。

    他回到家裡,剛走進屋還來不及坐下,就張口大吐,吐了一地。

    何嫂服侍他睡下,又把他吐的髒東西也打掃幹淨了。

     覺新迷迷沉沉地睡了一晚,第二天就不能起床。

    他發着高燒。

    周氏很着急,連忙叫人請了醫生來給他看玻他服了藥,睡了十多天才漸漸地好起來。

    在他的病中周老太太、周伯濤夫婦都來看過他,他們都認為他是為了蕙的喜事勞碌過度而得病的,所以對他表示大的歉意,并且不時差人送了一些飲食來。

    芸也來過。

    她來時,或者琴來時,都由淑英、淑華、淑貞三姊妹陪着在覺新房裡閑談。

    芸不知道覺新的心事,她還對覺新談了一些關于蕙的事情。

    他從芸的口裡才略略知道蕙在鄭家的生活情形。

    翁姑嚴峻而刻薄;丈夫脾氣古怪,不知道體貼。

    有一次蕙因為身體不大舒服,沒有出去陪翁姑吃飯,後來就被婆婆教訓一頓。

    蕙氣得回房裡哭了半天,她的丈夫不但不安慰她,反而責備她小器。

    這是跟着蕙陪嫁過去的楊嫂回來說的。

    芸憤慨地轉述着楊嫂的話,她一面抱怨她的伯父,一面氣得淌眼淚。

    淑英和淑華也在替蕙生氣。

    但是她們都隻能用話來洩憤,不能夠做任何實際的事情去減除蕙的痛苦。

    覺新躺在床上。

    他說話不多,然而他把她們的談話全仔細地聽了進去。

    他痛苦地思索了許久。

    他如今才開始疑惑起來:他當時是否就隻有那一條路可走。

    他覺得他過去的行為錯了。

    他那時本可以采取另一種行動,即使失敗,也不過促成兩個生命的毀滅。

    而現在兩個人都愈陷愈深地落在泥沼裡面,在滅亡之前還得忍受種種難堪的折磨。

    這都是他的錯誤。

    芸說那些話就像在宣讀他的罪狀,每一句話都打在他的心上,使他的心起了震動。

    仿佛有一個炸彈似的東西馬上要在他的胸膛裡爆炸。

    但是他極力忍住不發出一聲呻吟讓别人聽見。

    因此他的秘密始終不曾被人知道。

     蕙從芸的口裡得到覺新生病的消息。

    她心裡很着急,但是表面上依舊裝出平靜的樣子。

    她不能夠抽身到高家看覺新,後來卻差了楊嫂來探玻楊嫂還帶來一些蕙送給淑英、淑華、淑貞三姊妹的禮物;另外還有筆墨、信紙、書簽等等,是送給覺新和覺民的。

    那時覺新已經可以下床了。

    他躺在床前一把藤椅上,把楊嫂叫來,絮絮地向她探問蕙的消息。

    楊嫂的話匣子一旦打開,便不容易收常覺新巴不得她說得十分詳細。

    楊嫂比芸說得多。

    她把她的憤慨全吐了出來。

    她甚至用了一些不客氣的字眼形容蕙的翁姑和丈夫。

    他聽了那些話當時覺得很痛快,但是愈聽下去,他的心便因憂郁和絕望而發痛了。

     “這樣古怪的人我一輩子都沒有見過。

    我們老爺真是瞎了眼睛,會看中這樣的子弟。

    我們老爺真狠心,硬要把好好一朵鮮花丢進污泥裡頭去。

    連我也氣不過。

    不是為了大小姐,我早回家不做了。

    哪個高興伺候那種人。

    ”楊嫂站在覺新面前愈說愈氣,後來忍不住切齒地說道。

     覺新忽然變了臉色,伸手從桌子上把蕙送來的書簽拿在手裡。

    他一面含糊地回答楊嫂,一面看書簽。

    那是蕙親手做的,在白绫底子上面畫着一支插在燭台裡的紅燭,燭台上已經落了一灘燭油,旁邊題着一句詩:“蠟炬成灰淚始幹。

    ”覺新意外地發見這樣的詩句,心裡很激動。

    他偷偷地看了楊嫂一眼,楊嫂的面容并沒有什麼變化。

    他又埋下頭去看手裡的書簽。

    他若有所悟地念道: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