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好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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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下都隻會唱戲,我無閑去打茶圍,慚愧不知道八大胡同唱些什麼,但看酒宴餘興,士大夫無複念唐詩或試帖者,大都高歌某種戲劇一段,此外白晝無聊以及黑夜怕鬼的走路人口中哼哼有詞,也全是西皮二黃而非十杯酒兒,可知京戲已經統制了中國國民的感情了。

    無線電台專門轉播戲園裡的音樂正無足怪,而且本是很順輿情的事,不幸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要叫我硬聽這些我所不要聽的東西,即使如德國老博士在旅館一樣用棉花塞了耳朵孔也還是沒用,有時真使人感到道地的絕望。

    俗語雲,黃連樹下彈琴,苦中作樂。

    中國人很有這樣精神,大家裝上無線電,那些收音機卻似乎都從天橋地攤上買來的,恐怕不過三四毛一個,發出來的聲音老是那麼古怪,似非人間世所有。

    這不但是戲文,便是報告也都是如此,聲音蒼啞澀滞,聲調局促呆闆,語句固然難聽懂,隻覺得嘈雜不好過。

    看畫報上所載,電台裡有好幾位漂亮的女士管放送的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開口,為什麼我們現在所聽見的總是這樣難聽的古怪話呢。

    我有時候聽了不禁消極,心想中國話果真是如此難聽的一種言語麼?我不敢相信,但耳邊聽着這樣的話,實在覺得十分難聽。

    我想到,中國現今各方面似乎都缺少人。

    我又想到,中國接收外來文化往往不善利用,弄得反而醜惡讨厭。

    無線電是頂好的一個例。

    這并不限定是北平一地方的事,但是因北平的事實而感到,所以也就算在他的賬上了。

     北平也有我所不喜歡的東西,第一就是京戲。

    小時候看過些敬神的社戲,戲台搭在曠野中間,不但看的人自由來去,鑼鼓聲也不大喧鬧,鄉下人又隻懂得看,即使不單賞識斤鬥翻得多,也總要看這裡邊的故事,唱得怎麼是不大有人理會的。

    乙巳(一九〇五)的冬天與二十三個同學到北京練兵處來應留學考試,在西河沿住過一個月,曾經看了幾次戲,租看的紅紙戲目,木棍一樣窄的闆凳,台上扮演的丫鬟手淫,都還約略有點記得。

    查那時很簡單的北行日記,還剩有這幾條記錄: 三十二年中人事變遷得很多,榆荪當防疫處長,染疫而殁,已在十多年前,椒如為渤海艦隊司令,為張宗昌所殺,徐柯二君亦久不通音信了,我自己有三十年以上不曾進戲園,也可以算是一種改變吧。

    我厭惡中國舊劇的理由有好幾個。

    其一,中國超階級的升官發财多妻的腐敗思想随處皆是,而在小說戲文裡最為濃厚顯著。

    其二,虛僞的儀式,裝腔作勢,我都不喜歡,覺得肉麻,戲台上的動作無論怎麼有人贊美,我總看了不愉快。

    其三,唱戲的音調,特别是非戲子的在街上在房中的清唱,不知怎的我總覺得與八股鴉片等有什麼關系,有一種麻痹性,胃裡不受用。

    至于金革之音,如德國性學大師希耳息茀爾特在他的遊記《男與女》第二十四節中所說,“樂人在銅鑼上打出最高音”,或者倒還在其次,因為這在中國不算最鬧也。

    遊記同節中雲: “十六日,下午同采卿訪榆荪,見永嘉胡俨莊君,同至廣德樓觀劇。

    ” “十二月初九日,下午偕公岐采卿椒如至中和園觀劇,見小叫天演時,已昏黑矣。

    ” “初十日,下午偕公岐椒如至廣德樓觀劇,朱素雲演《黃鶴樓》,朱頗通文墨雲。

    ” “中國人的聽覺神經一定同我們構造得不同,這在一個中國旅館裡比在中國戲園還更容易看出來。

    ”由是觀之,銅鑼的最高音究竟還是樂人所打的,比旅館裡的通夜蜜蜂窠似地哄哄然終要勝一籌也。

     總而言之,我對于北平大體上是很喜歡的,他的氣候與人情比别處要好些,宜于居住,雖然也有缺點,如無線電廣播的難聽,其次是多風塵,變成了邊塞。

    這真是一把破椅子了,放在門外邊,預備給打小鼓的拿去,這個時候有人來出北平特輯,未免有點不識時務吧,但是我們在北平的人總是很感激的,我之不得不于煩忙中特為寫此小文者蓋亦即以表此感激之意也。

    廿五年五月九日,于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