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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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文件非法,給了這個法官一個順從輿論的好理由。

     筱月桂大獲全勝後,立即把所赢三萬元賠償,捐贈給顧瑜音領導的女權事業,而顧瑜音則與筱月桂聯名,轉贈給以提高勞工婦女地位為宗旨的上海培文女子夜校。

    可是這筆巨款始終沒有全部賠出——《遊戲報》因為無法賠出此款,申請破産,全部資産拍賣,力雄銀行以一萬五千元收購,重新出版《新遊戲報》。

     這整個庭審過程,成為1926年九月上海乃至全國市民津津樂道的大新聞。

     在法庭勝利的那個晚上,筱月桂和餘其揚在王寶和酒家,吃專從陽澄湖選來的蟹,喝店家自釀的陳年黃酒。

    餘其揚說:“你知道‘筱案後援會’是誰組織的?” 筱月桂說:“這點事情,還能瞞得過我?我早就想到了,隻是看你會不會想到,應該如何支持我。

    果然我們都還是明白人!” 兩個人高興之餘,酒後狂言。

    筱月桂說,她聽到有人從漠北戈壁來,跟她說,那裡的蒙古牧民,都知道上海有個女人,唱的好歌,當了司令。

    他們很想邀請這個女司令到草原賽歌會上一試身手。

     餘其揚說,他知道的情況更有趣:陝甘袍哥,派人到上海詢問,上海洪門立幼童為山主,由其母筱月桂垂簾聽政,是否有其事? 筱月桂聽了這故事,臉上依然笑開顔,心卻沉了下來,什麼事情都不可能永是好事。

    那天夜裡,兩人躺在床上後,未能盡興。

     那些在報道中用詞不慎煽風點火的報紙,一個個來向筱月桂道歉,問她會不會追訴他們。

    筱月桂隻是說:“你們從此好好報道我,我就不提此事。

    ” 她知道她的個人曆史,多刷白漆不會更白,恐怕現在大部分上海人,心裡都認為她确實做過婊子。

     有一點好,現在的城裡人像小孩,馬上會忘記這件事,注意力又轉到别的新鮮事上去。

    隻要報紙用新的筱月桂覆蓋舊的筱月桂,那麼舊的筱月桂就會消失到曆史的迷霧中去。

     我對筱月桂說:“我是實事求是,不能以你的喜好決定去舍。

    誰叫我認識你本人?” “不成,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你既然認識我,就明白我說一不二。

    ”筱月桂行事作風一如當年。

     我和她約見,在一個酒吧,今日的當年的上海酒吧,貼着相同的廣告,而且門外的霓虹燈一樣洋字連篇,光怪陸離。

    每次我跟筱月桂争論,總好像自己跟自己鬧别扭,我便說:“好好,我讓步。

    我放棄,我們隻談吃喝,不寫書了。

    ” 過了幾天,她卻問我:“寫得如何,進展順利嗎?” 我坦白地說,她的壞事,對我吸引力更大,我的讀者想必也如此。

    她歎了口氣,臉有羞色,說:“那你就寫吧。

    ” 光看她将房事上的興奮和快樂,那樣眉飛色舞地告訴我——不然我怎麼會知道——就太不像一個正派女人。

    按今天的标準,都讓人皺眉,連見女人必勾引的無行文人們,都要吼罵一聲:“身體寫作!” 不過我感覺到這個女人,早就猜中了我們這個所謂“後現代”社會的一些肮髒秘密。

    她曾借某個舞台角色之口,唱出過一首打油詩: 說我俏, 說我醜, 說我就是加我壽。

     講我好, 講我壞, 講我就是添我财。

     常荔荔聽了哈哈大笑,随口把它翻譯成英文: Goodpublicity, Badpublicity, Anypublicity, Isgoodpublicity. 筱月桂不承認這首打油詩寫的是她自己的想法。

    如果她真唱的是自己,她就是今天一大批人七十多年前的先知先覺。

     後來阮玲玉自殺,轟動上海,震駭全國。

    筱月桂也去送了葬,獻了花圈。

    她對此記憶猶新,不過沉吟片刻,她卻對我說:“這個女人,生錯了年代,大概自以為是尤三姐!‘人言可畏’?從乞丐不如的地位打出來的人才知道,無人言才可畏,沉默才能殺人!” 在與我長聊時,她說得更絕妙:“哪個記者罵我是婊子,我肯定給他一個耳光,而且一定要打出紅印,讓他可以有證有據去大喊:我被婊子打了耳光!” 我聽了這話,大吃一驚,甚至懷疑自己是否也會是這麼個傻瓜記者,被筱月桂利用了。

    但既然已經成為筱月桂的好朋友,我當然往好處想這話。

    那麼,再講一點壞事,可以讓我們留在1926年,那一年發生太多的事,待我慢慢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