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關燈
诽謗官司審訊中,诽謗者必須證明确有其事,而不是受诽謗者證明實無其事。

    任何事情有無,要提出确證總是不易,所以英國法有利于受诽謗的原告。

     第二天《申報》刊載了筱月桂聲明:“《遊戲報》連日文字,誣蔑本人出身賤業,此純屬捏造,已構成诽謗罪,特在公共租界法院起訴,索賠名譽損失三萬元。

    ” 《遊戲報》已有準備,馬上刊登聲明,說:“筱月桂妓女出身,并非向壁虛構,自有證據,将延請大律師對簿公堂。

    ” 這一來一往,成為新聞界大消息。

    一時報紙上盡是不三不四的标題: 上海灘女聞人豔幟大張! 神女生涯煙消雲散風流猶存! 餘其揚非常生氣,擔心筱月桂一時難以見人。

    筱月桂最大的憂慮,是怕傷害常荔荔。

    但是常荔荔把報紙一扔,不當一件事,對地來說,不是英文報紙上登的新聞幾乎都不算新聞。

    她覺得有趣,飯前茶後竟然大笑了幾次,筱月桂也就坦然處之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上海的文藝界人士,以及婦女界團體,紛紛發表言論,指責《遊戲報》鄙視藝術家,不去指責總督出身強盜,總長出身流氓,卻把女演員視為豔聞流言的來源,用黃色新聞侮辱人格。

     筱月桂過去一直以為藝術界同行對她過于妒忌,婦女界的道德人士瞧不起她,終年到頭永遠是流言蜚語不斷,與這次報上登出的話完全一樣,可能更陰毒。

    但是現在事情一旦公開鬧起來,大家都與她同仇敵忾,至少在公開傳媒上如此,她也就寬了心懷。

     最讓她感到安慰的是觀衆來信,絕大部分隻能寄到戲院,每天有一大堆。

    她帶回家,讓秀芳先看一遍,好多男人寫的侮辱信下流之極,秀芳每天燒一盆。

    筱月桂有時晃到一眼,覺得男人真是泥做的,性幻想無論寫出來畫出來,都千篇一律,令人實在作嘔。

    女戲迷們的來信特别有趣,大部分怕她想不開尋短見,用各種方法勸慰她。

    這也怪不得她的觀衆:她在戲裡自殺次數太多,讓觀衆不得不疑心她自己會走上這條路。

     她笑着說:“為了寫信的一片真心,隻能暫時推遲預定的自盡日期。

    ” “什麼時候?”秀芳裝得一本正經地問。

     “暫且保密。

    ”她叫秀芳花點時間,一封封代回這些安慰的信,秀芳的字現在寫得比她好。

     這段時期,餘其揚也常來陪她,見她談笑風生,他覺得自己大驚小怪了。

    他們兩人合計一下,對方無法找出任何證據。

    估計當年認識幺二荷珠的人,後來有許多會認出筱月桂,但是這不能當作确證。

    惟一能說出什麼名堂的是新黛玉,新黛玉已經來見過筱月桂,說有人到她那裡出巨款收買她,被她罵走,她願意到法庭上再次臭罵那些混賬王八蛋。

     有一天,一個女人打電話來,說自己是律師顧瑜音,從英國學成歸來,在上海開業。

    筱月桂覺得聽說過這個名字,是一個赫赫有名的大律師。

    顧瑜音很為筱月桂抱不平,願意為筱月桂出庭辯護。

    她們約了在東康飯店見面。

    在飯店裡筱月桂看見向自己走來的一位戴眼鏡的中年婦女似曾相識,那個女人也說好像見過。

     兩人坐下來,沒有說正題,卻在互相折磨絞盡腦汁,到底在什麼地方見過。

     最後,幾乎兩人同時想起來,顧瑜音就是筱月桂當年在張園見到的男女平權演說者,筱月桂就是那個提出奇怪問題的青年女子。

    兩人想通了,高興地笑起來。

     筱月桂說:“不好意思,那個問題問得太唐突。

    ” “不不,”顧瑜音說,“那個問題問得最好,點到了關鍵。

    多少年來我也沒能忘掉。

    但是在中國社會,這樣的問題,要讨論,社會還不敢聽,不說同意不同意。

    我估計,再過一百年在中國公開讨論這事也難!” 顧瑜音接着說,她之所以為筱月桂辯護,是要為全中國婦女辯護。

    她根本不想問筱月桂是否做過妓女,報上這種文章本身就是對所有的婦女潑污水:男人三妻四妾加嫖妓都不是醜聞,憑什麼女人在社會上奮鬥要受到查問?她不收筱月桂的律師費,就是要為婦女讨回平等。

     顧瑜音越說越激動,筱月桂覺得她的理想色彩太濃,可能不适合對付那些流氓。

    但是顧瑜音的熱誠,使她盛情難卻。

    顧瑜音從大處着眼,倒是與她的想法合拍。

     民國十五年,即1926年,九月二十四日,在上海公共租界法庭的這場官司,已經在報紙上轟鬧了差不多一個月,因此吸引了上至官員下至平民百姓的注意。

    那天九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