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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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面是小巧玲珑的點心,樂隊的音樂突然從舒柔變得熱烈起來。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我敬愛的讀者,你已經不耐煩了。

    你想知道為什麼我能夠采訪到筱月桂本人,又怎麼會變成她的親密朋友,讓她和我作如此詳談。

     上海依然在,甚至那些建築依然在,到處可以遇到筱月桂那樣的女子!但是物是人非,蕭條異代不同時!人本身是最脆弱的,最容易消失的。

    我幾次看到筱月桂的影子:有一次在福州路上,行走如燕,輕盈得令人羨慕,她是那種永遠不會變老的女人;有一次在南京路上,她閑散而逍遙,看着櫥窗,思考一番,然後掉頭而去。

    可不是,現在店裡好東西真是不多,噱頭不少,筱月桂那樣的女子最笑話噱頭,她是講究“實惠”的上海人,不喜歡虛火張緻。

    至于“時尚”?她就是創造時尚的人。

     好了,我現在要終結這本書了,這些人物在1927年春天以後的命運:筱月桂辦成了多少實業;餘其揚究竟會不會跟她相伴終身,哪怕不需正式結婚;常荔荔有沒有去歐洲,成為一個莎學專家?這些事,每個上海人都知道,這些事,已經成為上海曆史的一部分,成為“上海”這個詞内涵的一部分,不需要我來告訴你。

     不過,你依然想要知道我的職業秘密。

     我可以用一些時間機器,超光速隧道,如此之類的手法。

    可惜,好萊塢電影用得太多,俗了。

    大手筆能翻俗為新,我不是這種大手筆。

    主要的問題是我不願弄虛作假:畢竟,我寫的都是真正實在的曆史人物。

     或許你會說:明白了,女詩人本色而已。

     我在上海上大學時的确寫過詩,在校園外的咖啡館,有人看到過我買了一杯咖啡,兩個小時塗了四頁大膽的胡扯。

     柏拉圖三千年前就認定了詩人是最會撒謊的人,上海雖然離柏拉圖說的“理想國”還差一小步路,但是詩人幾乎一個不剩全部被放逐。

     我不會做這種自讨苦吃的事,當然不靠想像說事。

     我知道在結束這本書之前,我必須告訴你,我怎麼會見到筱月桂,怎麼會知道了她那麼多隐私,那麼多隐秘而不可告人的想法。

     好吧,我可以告訴你,就是在那個時刻,我見到了她。

    就是在那個時刻——那個我在前面有意跳過沒有寫的時刻: 她走在一條冷清清的街上,她不明白往日夜裡喧嘩無比的街,怎麼變得就她一人似的。

    店鋪門外依然挂着旗幌,懸着彩燈,照着女子好看又好聽的名字,居然沒有人光顧。

    隻有那兩扇紅門裡熱鬧異常,歡聲笑語,好像常爺,甚至餘其揚也在裡面。

    她聽見了新黛玉的聲音:“月桂呀,快進來,礙手礙腳呆在門口幹什麼?” 常爺是死了,新黛玉也死了,裡面那些人都是不在人世的人。

    可餘其揚呢,當然,他還活着,不過她在心裡已經為他舉行過葬禮了。

    她一直都是愛他,從看見他的第一眼,她就未能抹去他的影子,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愛一個人,她犧牲掉自己也愛他。

     她站在門口,不願意去推開門。

    她背對着門,靜了靜心,這才轉身朝裡看去。

     她看見自己大着肚子,新黛玉讓她回到這兒來,好有個照應。

    果然她回來不久就臨産了。

    那個慘白的黃昏,接生婆往這兒趕來,焦急地跨進門。

    她已經在掙紮,身上汗和淚混和。

    接生婆在說:“使勁!用力!” 她痛極了,大喊救命!李玉秀芳都在身邊幫她。

    新黛玉在鳳求凰廳裡坐卧不安,突然她聽到一聲響亮的哭聲。

     “是個千金,恭喜。

    ” 新黛玉聞聲趕來,“呀,常爺的女兒!” 筱月桂暈了過去,她感覺自己的靈魂離開榻床,朝回廊走去,下樓梯,過天井,推開一道大門。

    她像現在這麼站在這兒,覺得夜從未如此墨藍,最後一輪打更聲之後,街上出現了穿白衣的行人和小販,還有女人們,在這個城市做各種生意的女人們,一個兩個,更多的人,各種職業女人,甚至有像我這樣寫字的女人。

     她摸摸自己的臉,還是那麼嫩滑,那麼生動。

    她知道,她必須啟程了。

    她走出來,加入到我們之中,她知道我在等她。

     200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