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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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邊的倉庫船廠,依然是田家阡陌。

    同樣陽光,照着完全不同時代的兩個國度,兩個國度都鋪展得無邊無垠,一直延伸到天邊,不見盡頭。

     景色壯觀,似乎絲毫沒有使她動心,筱月桂如同在自言自語地說:“偌大一個上海,幾百萬人,我怎麼就沒有一個親人?”她不禁悲從中來。

     她發現自己睡覺時手握得緊緊的,經常是枕頭滑到身邊,如一個人陪伴她,一種非外人能知的落寞蝕空了她的内心,聽見裡面狂風在呼嘯。

     就在她離開醫院的第二天,清晨電話把她弄醒,是餘其揚,他已把荔荔護送到黃山。

    “我不能沒有你,我必須得盡快回到你的身邊。

    ”一聽到他的聲音,她整個身體都繃緊了。

     “你是要我的,對不對?”他說。

     她努力鎮定自己,不讓自己心軟。

    她再次拒絕了他。

    她在心裡對他說,要知道我是一個女人,我更是一個母親! 當電話那邊死寂一般的安靜回應在她耳邊,她才感覺那不過是做了一個夢而已,餘其揚是不會再回到她的身邊了,她和他之間彼此永久地失去了對方。

     地平線移遠,她的目光退了回來,看樓下近處的層層屋頂,低矮的黑瓦民居,夾在西式的平頂之中。

    她的眼光越移越近,走到欄杆邊上,看下面筆直千仞的谷底,是車水馬龍的街道和行人。

    這個活人的世界,永無疲倦地運動的人和車,東去西往不知忙碌着什麼。

    她看得着了迷,脫了鞋子襪子,一條腿跨過欄杆,騎在上海身上再次往下看。

     樓下的馬路開始往更深處沉下去,猛地往下落。

    她開始出現幻覺,覺得深淵底下是另一個世界,那裡不再有她心頭的沉重和苦惱,那是她最早見到的上海,那些灰黑的瓦楞下,是她最早認識的歡樂,就是常爺與她在床上時那種飛出肉體的生命歡樂。

    她閉上眼睛問:“上海,你真的要我試試怎麼飛起來?” 她索性把另一條腿也跨過來,都伸在欄杆外。

     現在她看到她自己的光腳,一雙秀麗的腳,踩在整個上海之上。

    下面正在進行着舞宴、酒會,音樂仿佛響在耳邊,她站了起來,輕輕地踩着音樂的節拍,在石沿的邊上走了幾步。

    深淵的誘惑使她的舞步分外輕盈,她覺得心境很久沒有這樣愉快了,天寬地闊,可得個大解脫。

     突然,她緊緊抓住欄杆,害怕地問自己:“大腳丫頭,沒出息的,你在可憐自己嗎?” 有人從頂樓的樓梯間看見筱月桂在欄杆外面行走,慌張地奔回樓裡,叫起來:“筱老闆跳樓!” 一群人氣喘籲籲奔了上來,飯店經理跑在頭裡,他慌張地四顧欄杆外,已經空無一人, 他立即撲到欄杆上,看千仞直壁之下的上海馬路,下面人頭攢動,好像是出事了。

    鮮紅的夕陽正從樓與樓的空隙,落進整座城市,光影燦燦,這群人看糊塗了。

     再仔細一看,是人們擁在新都飯店門口,想往裡進,看新鮮。

     飯店經理覺得奇怪,問剛才呼救的人是怎麼一回事,那人也說不出個名堂。

    經理趕快指揮手下人滿處尋找,“看看頂樓筱老闆自己的套房!” 她的房間裡沒有人。

     他們心急火燎地尋找,終于在樓下舞廳找到了筱月桂,她已經換了一件鑲滿閃閃銀片的白旗袍,乳尖高聳,腰肢細軟,正在朝宴會廳走。

     在大廳裡,許多人圍着她,有中國人也有西方人,穿西服打領結的侍者送來了酒水。

    她手握一杯香槟,臉上紅撲撲的,神采飛揚,與十多年前走進禮查飯店讓全堂驚豔的筱小姐一樣,臉上怡然自得的神情如昔。

    那時候她一無所有,除了借錢做的一身旗袍,那時她一路受阻受苦,活得精彩;現在這整個上海都認識她,把她當作神話裡的人物,有錢有勢,才貌雙全。

    但其實她是一個沒有人能夠來愛的人,心空空曠曠,再沒有火焰騰起,更沒有歸宿。

     就像我看她的手紋時一樣,她這一生裡命運線上多分歧,手紋是會随着歲月變化的,留不下來的終是留不下來。

     在那個隆重的剪彩宴會上,那些人輪流着與她敬酒,或幹杯。

    她手下的一群跟班、保镖,包括三爺等人,遠遠地在宴會廳一角忠心地站立着。

    侍者端着托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