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 第二十二卷 木綿庵鄭虎臣報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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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似道扶持他做到相位。

    宜中見翁應龍奔還,問道:“師相何在?”應龍回言不知。

    宜中隻道已死于亂軍之中,首上疏論似道喪師誤國之罪,乞族誅以謝天下。

    于是禦史們又趨奉宜中,交章劾奏。

    恭宗天子方悟似道奸邪誤國,乃下诏暴其罪,略雲:大臣具四海之瞻,罪莫大于誤國;都督專阃外之寄,律尤重于喪師。

    具官賈似道,小才無取,大道未聞。

    曆相兩朝,曾無一善。

    變田制以傷國本,立士籍以阻人才,匿邊信而不聞,曠戰功而不舉。

     至于寇逼,方議師征,謂當纓冠而疾趨,何為抱頭而鼠竄?遂緻三軍解體,百将離心,社稷之勢綴旒,臣民之言切齒。

    姑示薄罰,俾爾奉祠。

    嗚呼!膺狄懲荊,無複周公之望;放兜殛鲧,尚寬《虞典》之誅。

    可罷平章軍馬重事及都督諸路軍馬。

     廖瑩中舉家亦在揚州,聞似道褫職,特造府中問慰。

    相見時一言不能發,但索酒與似道相對痛飲,悲歌雨泣,直到五鼓方罷。

    瑩中回至寓所,遂不複寝,命愛姬煎茶,茶到,又遣愛姬取酒去,私服冰腦一握。

    那冰腦是最毒之物,脹之無不死者。

    藥力未行,瑩中隻怕不死,急催熱酒到來,袖中取出冰腦,連進數握。

    愛姬方知吃的是毒藥,向前奪救,已不及了,乃抱瑩中而哭。

    瑩中含着雙淚,說道:“休哭,休哭! 我從丞相二十年,安享富貴,今日事敗,得死于家中,也算做善終了。

    ”說猶未畢,九竅流血而死。

    可憐廖瑩中聰明才學,詩字皆精,做了權門犬馬,今日死于非命。

    詩雲:不作無求蚓,甘為逐臭蠅。

     試看風樹倒,誰複有榮藤? 再說賈似道罷相,朝中議論紛紛,謂其罪不止此。

    台臣複交章劾奏,請加斧钺之誅。

    天子念他是三朝元老,不忍加刑,谪為高州團練副使,仍命于循州安置。

    其田産園宅,盡數籍沒,以充軍饷。

    谪命下日,正是八月初八日,值似道生辰建醮,乃自撰青詞祈-,略雲:老臣無罪,何衆議之不容?上帝好生,奈死期之已迫。

    适當懸弧之旦,預陳易箦之詞。

    竊念臣似道際遇三朝,始終一節,為國任怨,遭世多艱。

    屬醜虜之不恭,驅孱兵而往禦。

    士不用命,功竟五成。

     衆口皆诋其非,百喙難明此謗。

    四十年勞悴,悔不效留侯之保身;三千裡流離,猶恐置霍光于赤族。

     仰慚覆載,俯愧劬勞。

    伏望皇天後土之鑒臨,理考度宗之昭格。

    三宮霁怒,收瘴骨于江邊;九廟闡靈,掃妖氛于境外。

     故宋時立法,凡大臣安置遠州,定有個監押官,名為護送,實則看守,如押送犯人相似。

    今日似道安置循州,朝議斟酌個監押官,須得有力量的,有手段的,又要平日有怨隙的,方才用得。

    隻因循州路遠,人人怕去。

    獨有一位官員,慨然請行。

    那官員是誰?姓鄭名虎臣,官為會稽尉,任滿到京。

     此人乃是太學生鄭隆之子,鄭隆被似道黥配而死,虎臣銜恨在心,無門可報,所以今日願去。

    朝中察知其情,遂用為監押官。

     似道雖然不知虎臣是鄭隆之子,卻記得幼年之夢,和那富春子的說話,今日正遇了姓鄭的人,如何不慌!臨行時,備下盛筵,款待虎臣。

    虎臣巍然上坐,似道稱他是天使,自稱為罪人,将上等寶玩,約值數萬金獻上,為進見之禮;含着兩眼珠淚,凄凄惶惶的哀訴,述其幼時所夢,“願天使大發菩薩之心,保全蝼蟻之命,生生世世,不敢忘報。

    ”說罷,屈膝跪下。

    鄭虎臣微微冷笑,答應道:“團練且起,這寶玩是殃身之物,下官如何好受?有話途中再講。

    ”似道再三哀求,虎臣隻是微笑,似道心中愈加恐懼。

     次日,虎臣催促似道起程。

    金銀财寶,尚十餘車,婢妾童仆,約近百人。

    虎臣初時并不阻當,行了數日,嫌他行李太重,擔誤行期,将他童仆輩日漸趕逐;其金寶之類,一路遇着寺院,逼他布施,似道不敢不依。

    約行半月,止剩下三個車子,老年童仆數人,又被虎臣終日打罵,不敢親近。

    似道所坐車子,插個竹竿,扯帛為旗,上寫着十五個大字,道是“奉旨監押安置循州誤國奸臣賈似道”。

    似道羞愧,每日以袖掩面而行。

    一路受鄭虎臣淩辱,不可盡言。

     又行了多日,到泉州洛陽橋上,隻見對面一個客官,匆匆而至,見了旗上題字,大呼:“平章久違了。

    一别二十餘年,何期在此相會。

    ”似道隻道是個相厚的故人,放下衣袖看時,卻是誰來?那客官姓葉,名李,字太白,錢唐人氏,因為上書切谏似道,被他黥面流于漳州。

    似道事敗,凡被其貶竄者,都赦回原籍。

    葉李得赦還鄉,路從泉州經過,正與似道相遇,故意叫他。

    似道羞慚滿面,下車施禮,口稱得罪。

    葉李問鄭虎臣讨紙筆來,作詞一首相贈。

    詞雲:君來路,吾歸路,來來去去何曾住?公田關子竟何如,國事當時誰與誤?雷州戶,-州戶,人生會有相逢處。

    客中頗恨乏蒸羊,聊贈一篇長短句。

     當初北宋仁宗皇帝時節,宰相寇準有澶淵退虜之功,卻被奸臣了謂所谮,貶為雷州司戶。

    未幾,丁謂奸謀敗露,亦貶于-州。

    路從雷州經過,寇準遣人送蒸羊一隻,聊表地主之禮。

     丁謂慚愧,連夜偷行過去,不敢停留。

    今日葉李詞中,正用這個故事,以見天道反複,冤家不可做盡也。

     似道得詞,慚愧無地,手捧金珠一包,贈與葉李,聊助路資,葉李不受而去。

    鄭虎臣喝道:“這不義之财,犬豕不顧,誰人要你的!”就似道手中奪來,抛散于地,喝教車仗快走,口内罵聲不絕。

    似道流淚不止。

    鄭虎臣的主意,隻教賈似道受辱不過,自尋死路,其如似道貪戀餘生。

    比及到得漳州,童仆逃走俱盡,單單似道父子三人。

    真個是身無鮮衣,口無甘味,賤如奴隸。

    窮比乞兒,苦楚不可盡說。

     漳州太守趙分如,正是賈似道舊時門客,聞得似道到來,出城迎接,看見光景凄涼,好生傷感。

    又見鄭虎臣顔色不善,不敢十分殷勤。

    是日,趙分如設宴館驿,管待鄭虎臣,意欲請似道同坐。

    虎臣不許,似道也謙讓道:“天使在此,罪人安敢與席?”到教趙分如過意不去,隻得另設一席于别室,使通判陪侍似道,自己陪虎臣。

    飲酒中間,分如察虎臣口氣,銜恨頗深,乃假意問道:“天使今日押團練至此,想無生理,何不教他速死,免受蒿惱,卻不幹淨?”虎臣笑道:“便是這惡物事,偏受得許多苦惱,要他好死卻不肯死。

    ”趙分如不敢再言。

    次日五鼓,不等太守來送,便催趱起程。

     離城五裡,天尚未大明。

    到個庵院,虎臣教歇腳,且進庵梳洗早膳。

    似道看這庵中扁額寫着“木綿庵”三字,大驚道:“二年前,神僧缽盂中贈詩,有‘開花結子在綿州’句,莫非應在今日?我死必矣!”進庵,急呼二子分付說話,已被虎臣拘囚于别室。

    似道自分必死,身邊藏有冰腦一包,因洗臉,就掬水吞之。

    覺腹中痛極,讨個虎子坐下,看看命絕。

    虎臣料他服毒,乃罵道:“奸賊,奸賊!百萬生靈死于汝手,汝延捱許多路程,卻要自死,到今日老爺偏不容你!”将大槌連頭連腦打下二三十,打得希爛,嗚呼死了。

    卻教人報他兩個兒子說道:“你父親中惡,快來看視。

    ”兒子見老子身死,放聲大哭。

    虎臣奮怒,一槌一個,都打死了。

    卻教手下人拖去一邊,隻說逃走去了。

    虎臣投槌于地,歎道:“吾今日上報父仇,下為萬民除害,雖死不恨矣。

    ”就用随身衣服,将草薦卷之,埋于木綿庵之側。

    埋得定當,方将病狀關白太守趙分如。

     趙分如明知是虎臣手腳,見他兇狠,那敢盤問?隻得依他開病狀,申報各司去迄。

    直待虎臣動身去後,方才備下棺木,掘起似道屍骸,重新殡殓,埋葬成墳,為文祭之。

    辭曰:嗚呼!履齋死蜀,死于宗申;先生死閩,死于虎臣。

    哀哉,尚飨! 那履齋是誰,姓吳名潛,是理宗朝的丞相。

    因賈似道謀代其位,造下謠言,誣之以罪,害他循州安置,卻教循州知州劉宗申逼他服毒而死。

    今日似道下貶循州,未及到彼,先死于木綿庵,比吳潛之禍更慘。

    這四句祭文,隐隐說天理報應。

    趙分如雖然出于似道門下,也見他良心不泯處。

     閑話休題,再說似道既貶之後,家私田産,雖說入官,那葛嶺大宅,誰人管業?高台曲池,日就荒落,牆頹壁倒,遊人來觀者,無不感歎,多有人題詩于門壁。

    今錄得二首,詩雲:深院無人草已荒,漆屏金字尚輝煌。

     底知事去身宜去?豈料人亡國亦亡? 理考發身端有自,鄭人應夢果何祥? 卧龍不肯留渠住,空使晴光滿畫牆。

     又詩雲: 事到窮時計亦窮,此行難倚鄂州功。

     木綿庵裡千年恨,秋壑亭中一夢空。

     石砌苔稠猿步月,松亭葉落鳥呼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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