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南遺老集卷之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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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話下 荊公有“兩山排闼送青來”之句,雖用排闼字,讀之不覺其詭異。

    山谷雲“青州從事斬關來”,又雲“殘暑已促裝”,此排闼等耳,便令人駭愕。

     山谷闵雨詩雲,“東海得無冤死婦,南陽應有卧雲龍”,得無,猶言無乃耳,猶欠有字之意。

    卧雲龍,真龍耶,則豈必南陽,指孔明耶,則何關雨事,若曰遺賢所以緻旱,則迂闊甚矣。

     清明詩雲,“人乞祭餘驕妾婦,士甘焚死不封侯”,士甘焚死,用介之推事也;齊人乞祭餘,豈寒食事哉?若泛言所見則安,知其必驕妾婦,蓋姑以取對,而不知其疎也。

    此類甚多。

     食瓜有感雲,“田中誰問不納履,坐上适來何處蠅”,是固皆瓜事,然其語意豈可相合也。

     奕棊雲,“湘東一目誠甘死,天下中分尚可持”,以湘東目為棊眼,不惬甚矣。

    且此聨豈專指輸局耶,不然,安可通也。

     接花,雲雍也,本犂子仲由元鄙人升堂與入室,隻在一揮斤。

    揮斤字無乃不安,且取喻,何其迂也。

     士會自秦還晉,繞朝贈之以策,蓋當時偶以此耳,非送行者必須策也。

    而山谷送人詩雲,“願卷囊書當贈鞭”,又雲“折栁當馬策”,亦無謂矣。

     秦缪公謂蹇叔曰:中壽,爾墓之木拱矣。

    蓋墓,木也。

    山谷雲待而成人,吾木拱,此何木耶? 山谷牧牛圖詩自謂平生極至語,是固佳矣,然亦有何意味?黃詩大率如此,謂之竒峭而畏人說破,元無一事。

     吊邢淳夫雲,“眼看白璧埋黃壤,何況人間父子情”,既下何況字,須有他人猶悼痛之意,乃可。

     猩毛筆雲“身後五車書”。

    按荘子:施恵多方其書五車,非所讀之書,即所著之書也。

    遂借為作筆寫字,此以自肎耳,而呂居仁稱其善詠物而曲當,其理不亦異乎?隻平生幾両屐,細味之亦疎。

    而拔毛濟世事,尤牽強可笑。

    以予觀之,此乃俗子謎也,何足為詩哉? 詩人之語,詭谲寄意,固無不可。

    然至于太過,亦其病也。

    山谷題恵崇畫圗雲,“欲放扁舟歸去,主人雲是丹青”,使主人不告,當遂不知。

    王子端叢台絶句雲,“猛拍闌幹問廢興,野花啼鳥不譍人”,若譍人可是怪事。

    竹荘詩話載法具一聨雲,“半生客裡無窮恨,告欣梅花說到明,不知何消得如此,昨日酒間偶談及之。

    ”客皆絶倒也。

     山谷贈小鬟蓦山溪詞,世多稱賞。

    以予觀之,“眉黛壓秋波,盡湖南水明山秀”,盡字似工而寔不惬。

    又雲“婷婷袅榒,恰近十三餘”,夫近則未及,餘則已過,無乃相窒乎?“春未透花枝瘦”,止謂其尚嫩,如豈蔻梢頭二月初之意耳。

    而雲“正是愁時候”,不知愁字屬誰,以為彼愁耶?則未應識愁。

    以為己愁耶?則何為而愁?又雲“隻恐遠歸來,緑成陰青梅如豆”,按杜牧之詩,但泛言花已結子而已,今乃指為青梅,限以如豆,理皆不可通也。

     古之詩人,雖趣尚不同,體制不一,要皆出于自得。

    至其詞逹理順,皆足以名家,何甞有以句法繩人哉?魯直開口論句法,此便是不及古人處,而門徒親黨以衣缽相傳,号稱法嗣,豈詩之真理也哉? 魯直于詩,或得一句而終無好對,或得一聨而卒不能成篇,或偶有得而未知可以贈誰,何嘗見古之作者如是哉? 山谷自謂得法于少陵,而不許于東坡。

    以予觀之,少陵,典谟也;東坡,孟子之流;山谷則楊雄法言而已。

     魯直論詩,有“奪胎換骨,點鐡成金”之喻,世以為名言。

    以予觀之,特剽竊之黠者耳。

    魯直好勝而恥其出于前人,故為此強辭,而私立名字。

    夫既已出于前人,縦複加工,要不足貴,雖然物有自然之理,人有同然之見,語意之間豈容全不見犯哉?蓋昔之作者初不校此,同者不以為嫌,異者不以為誇,随其所自得而盡其所當然而已。

    至其妙處,不專在于是也。

    故皆不害為名家而各傳,後世何必如魯直之措意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