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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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押近二十天,盧小龍絕食十二天,都使他們赢得了重要的政治資本。

    據說毛澤東還講過盧小龍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學生領袖,這讓她感覺十分不好。

    現在,她的左手坐着呼昌盛,再過去就是盧小龍,從他們全神貫注的興奮中,她感到自己失去了什麼。

    她貼出了北清大學第一張大字報,這個老本或許還可以吃下去,然而,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時的光彩奪目、衆星捧月的光榮地位卻暗淡了不少。

    康生從台上望下來的目光對她也沒有特别的關注,這也讓她感到冷落。

     恍恍惚惚中,眼前又浮現出丈夫那天當狗頭參謀時用蒲扇拍打兩條并在一起的白燦燦的細瘦長腿的樣子。

    那張高顴骨的瘦白臉在眼鏡下面生冷發光。

    眼前又疊映上馬勝利那黑壯剽悍的形象,同時也便聞到了右邊散發過來的狐臭。

    一瞬間,她對呼昌盛遇難後拼命向她靠攏的馬勝利升起一種又有所依靠、又十分輕蔑的情感。

     馬勝利坐在武克勤的右邊,他更多地處在大革命的亢奮中。

    今天,終于能坐在跻身于最前列的位置,仰視着這些隻能通過報紙得知信息的中央首長,他有一種感恩涕零的激動。

     他想起十二三歲時拉着三輪平闆車将受傷的父親送往醫院的經曆。

     那是一個風雪彌漫的日子,他一走一個趔趄,經常幾乎滑倒。

    父親裹着破棉大衣,在平闆車上蜷縮着,晃動着。

    銀白的大雪厚厚地覆蓋了街道,鵝毛一般的雪花随着西北風将街道掃蕩得行人稀少。

    兩邊店鋪睜一眼閉一眼地瑟縮着,任何一個小店如果冒出一股煤煙,都讓你覺得茫茫世界中有一點稀罕的人煙和暖意。

    他吃力地把握着三輪車,頂着風朝前走。

     他多麼渴望有一個暖暖的家、暖暖的火和暖暖的飯桌,那樣,他真會跪在雪地裡拜謝。

    那場厚厚的雪不僅淹沒了街道,也将房頂厚厚地覆蓋了,往前望去,兩邊店鋪的門窗、牆壁隻是模模糊糊的兩道灰影,在白茫茫的世界中若有若無……想到這裡,馬勝利真有一種跪拜向主席台、表達赤子之心的激動,自己是用勇敢和發達的體格争到了今天的位置。

     他時時感到坐在武克勤左邊的呼昌盛和盧小龍,他對他們有着最直接的仇恨。

    如果現在他獲得了打倒世上任何一個人的權利,他首先就要打倒這兩個人。

    看到坐在呼昌盛身邊的一股子酸臭小姐氣的胡萍,坐在盧小龍身邊的盧小慧,他尤其深化了對他們的仇恨。

    胡萍對呼昌盛忠心耿耿、大膽勇敢的陪襯,讓他想到李黛玉膽膽怯怯的若即若離。

    盧小龍那個美麗而又大方的妹妹,襯托出了盧小龍高幹子弟的出身,同時也讓他想到自己在栗子胡同一号院内黑洞洞的房子裡啃窩頭、吃鹹菜熬大的身世。

    他眯着眼盯着眼前,在轟轟烈烈的氣氛中,他一眨眼的功夫就在想象中将胡萍和盧小慧予以了徹底的強暴。

    他把她們一個一個用标槍挑起來,那标槍就是他男人的标志,他讓她們鮮血淋淋地跪着向他乞求。

     呼昌盛此時沒有過多的聯想。

    他像一頭被囚禁了幾十天的野獸放出了籠子,有一種狂奔進取的沖動。

    工作組垮台了、撤走了,文化大革命運動的領導權落在學校的師生手裡了,如何掌握這個權力,是他現在真正注意的事情。

     他讓胡萍自始至終記錄首長的講話,這裡的每一句話都可能成為可以利用的政治資本,他正在迅速思索領導權的組建。

    自己的右邊坐着武克勤,過去曾是親密戰友,今天不用面對面,胳膊挨胳膊,已經感到了相互間的對立。

    他覺出了這個中年女人的動心思、用計謀的特征,你随時随地都覺得武克勤在謀劃什麼,你也随時能夠感到她有一種揮舞指揮棒、将一群為非作歹的人團結在身邊供自己調遣的能力。

    雖然他和武克勤之間還沒有展開正式的沖突,然而,和黑幫的矛盾、和工作組的矛盾似乎都已過去,和武克勤的矛盾卻迫在眼前。

     他看着主席台上的中央領導,他現在還不能将他們的政治特征做出細緻的區别。

    他隻知道陳伯達、江青曾明确指示讓他來參加這個會議,他就更留意地觀察這兩個人,希望得到接近他們的機會。

    他已經寫好了《關于北清大學文化大革命的意見》,擡頭寫着敬愛的首長陳伯達同志,敬愛的首長江青同志。

    為這個擡頭,他費過很多思量。

    到底誰的名字在前,誰的名字在後?要處理好。

    按公開的地位,陳伯達是中央文革小組組長,當然應該排名在前。

    按江青是毛主席的夫人,地位特殊,似乎也可以寫在前面。

    或者分别給兩人寫一封同樣的信?可是,如果他倆交流情況,似乎更加不妥。

    最後,就變成敬愛的首長陳伯達同志,敬愛的首長江青同志,每人一個“敬愛的”,這樣好一些。

     他懷中現在就揣着這封信。

    夏天的衣服沒有太大的口袋,他就把牛皮紙信封放在襯衫裡面,背心外面。

    牛皮紙信封粗糙硬挺,信封角紮得胸脯有些疼,他懷揣着它,像懷揣着自己的前途。

    他不斷保持着系在皮帶裡的襯衫的寬空,他要使信封不被彎折、揉皺,不